多年以后,当许明峰已经成为景泰蓝工艺品的制作大家的时候,回想起当初为老北京手工艺品传承所付出的努力的时候,他可以很自豪的站在赵兴成的坟前,骄傲的说,“师父,我从来都没让你失望过。”展望未来,他也可以很有信心的相信,景泰蓝不仅顺应着新时代不断的传承,而且会成为世界工艺品行列里最耀眼的一颗明星……
八十年代初期,当改革开放的新时代的光芒徐徐照进整个九州大地的时候,作为接受新事物最前沿的首都北京,也在努力的抖擞着身上陈旧的灰尘,敞开自己的胸怀,去迎接着改变。作为一个拥有千年历史的古都,四九城想要完成华丽的转身,却又同时不丢掉自己厚重的文化底蕴,这,却成了一个巨大的挑战。
而老北京传承数百年,拥有悠久历史的传统手工艺业,也将在这一场变革中,接受着时代的洗涤。对于传统手工艺业的发展以及传承,如何能够顺应这个新时代继续的绵延。不仅考验着整个手工艺业,同时也对没有个从业者充满了考验。
景泰蓝,是老北京传统手工艺四大花旦之一。虽然景泰蓝的历史只有屈指可数的数百年历史,却是足以见证了四九城从真正的兴盛到发展的整个历史。有道是,一道景泰蓝,半部燕京史。作为老北京最具象征的手工艺,在八十年代的时候,也面临着在新时代中如何传承的巨大考验。但,总有这么一批执着的从业者,他们秉承着历史和文化双向传承的使命,一面紧紧跟随新时代的脚步,一面克服困难,为景泰蓝能够完成华丽的转身,顺应新时代完成传承而努力奋斗……
当清晨第一缕阳光照进四九城的时候,这座城市仿佛从瞬间从千年的沉睡中苏醒过来,而许明峰已然早早起床了。
当然,他不是被阳光给唤醒的,而是被此起彼伏,断断续续的叮叮当当的敲打铜胎的声音唤醒。也许,还有空气里弥漫着的烧窑的味道。
对此,他早已习惯。作为一个从小生活在景泰蓝制作作坊里的人,许明峰对于景泰蓝工艺,仿佛有着天生一般的着迷。也许,这缘于在景泰蓝工艺师父亲身边的耳濡目染。
但恐怕他父亲都没想到,许明峰小小年纪,四五岁已经对铜胎制作,掐丝等工艺很熟悉了。七岁那年,他甚至偷偷给一件景泰蓝进行上蓝工艺。尽管因此毁了一件景泰蓝,被父亲打了一顿。同时,更是被父亲严厉禁止进入作坊里,可小小年纪的许明峰,却仿佛被那作坊深深吸引着。景泰蓝似乎有一股巨大的魔力,早就攥走了他的心。
这一段时间,许明峰一直偷偷摸摸去作坊观摩。尽管没少因此被父亲大骂,但他却如同坚定了信念。很多工匠师傅都曾劝说他父亲,认为许明峰就是天生吃制作景泰蓝工艺的饭的。但他父亲就是不同意。
许明峰记得很清楚,有一次逃课去看一个师傅给一件工艺品烧蓝,结果被父亲发现。父亲狠狠痛打了他一顿。但随后,却含着泪,抚着他那红肿的脸颊,说,“儿子啊,不是我不让你入这一行。实在是我们这一行的碗不好端,而且从古到今都是下九流行业,备受人的歧视。你姥爷,爷爷就是这么屈死的。爸受了一辈子的窝囊气,不希望你重蹈覆辙。”
那时候的许明峰或许不明白父亲眼神的复杂,眼泪里的苦衷。可是,他那稚嫩的脸颊上,却显出了一个疑问来。“爸爸,要是我们都不烧景泰蓝了,那以后世界上不是都没这些工艺品了吗?”
那一刻,父亲怔忡了一下,似乎被儿子问住了。
许明峰只记得,打这以后,父亲仿佛变得沉默了,而且总是一个人唉声叹气,似乎忧虑什么。直到很多年以后,他才明白父亲心里的忧虑。
不过,许明峰并没想到,父亲很快就准许他进入了景泰蓝行业,并且还亲自给他找了一个师父。
那是在一个下午,许明峰趁着父亲不在,偷偷溜到作坊里,去观摩父亲刚刚制作完成的一件双龙花瓶。
许明峰知道,这件双龙花瓶,是父亲早在一个月之前就开始制作了,据说那客户是一位归国华侨。父亲对此非常重视,每一道工序,他都严格把关。
许明峰记得经常半夜的时候,父亲还在作坊里忙活。单是那一道上蓝的工序,父亲居然都持续修改了十几遍都不止。
而前天父亲终于完成最后的打磨精修工序后,从作坊里出来,整个人都瘦了一圈。看上去,犹如变了一个人。
许明峰在对父亲对于景泰蓝工作细致认真的佩服同时,更是对这件工艺品充满了浓厚兴趣。
尽管父亲一再警告他,绝对不准去作坊里,尤其是去看那存放那件双龙花瓶的房间。
但父亲越是如此,反而更勾起了许明峰的好奇心。这不他今天盯着父亲出去后,神不知,鬼不觉得就溜进父亲的那个房间去了。
怀着非常紧张不安的心情,许明峰四处环顾,搜寻着那件花瓶。无意间,在里面的一个角落里,他注意到了那件景泰蓝花瓶。那是一对大约有将近一米高的盘龙双耳收口花瓶,即便处在一片昏暗的角落里。可是,在许明峰看来,也是光彩夺目。
一时间,他甚至看的有些呆了,眼睛里放射着光芒。
事实上,许明峰打小也接触了不少景泰蓝的花瓶,虽然年纪尚小,但阅历却是非常丰富的。可是,眼前的这一对花瓶,却在他那幼小的心灵里激起了巨大的涟漪。他努力的睁大着眼睛,生怕眨一下眼,就错过任何一个环节。
许明峰得承认,他还从来没见过这么精美的景泰蓝工艺品。无论是花瓶的形态,还是上面纹饰。尤其是那些恰到好处使用的填蓝,活灵活现的勾勒出了两个盘绕花瓶上的龙的精神状态,简直栩栩如生。
许明峰看的兴起,情不自禁的走了上前来,探手抚摸着其中一个花瓶上面。他显得无比的兴奋,甚至将脸凑过来,仔细的观察着上面那些极富光泽的釉蓝。同时,在心里也默默的寻思着,父亲是用了什么样的工序,才烧出了这样的釉蓝。
许明峰记得很清楚,父亲曾说过,他们许家的制作景泰蓝也有些年月来了。而许家最独门的,就是这种独具一格的烧蓝——许家蓝,非常具有鲜活的生命力。在表现动植物时,特点也是最为突出的。
许明峰寻思着,难道,眼前这花瓶上这种鲜活的釉蓝,就是许家蓝吗?
这么一想,许明峰就更加的兴奋莫名了。一时间,这个花瓶犹如打开了一个潘多拉魔盒,而许明峰的心思,也早就被深深吸引去了。
此时,许明峰反而更加好奇,这种徐家蓝,究竟是如何制作出来不的。
他一边想着,一边轻轻敲打着花瓶的壁面。十几分钟过去了,许明峰却依然想不出个头绪。他有些站累了,下意识的往那花瓶上靠了一下。
但,下一秒,花瓶却直接翻倒了。一声清脆的咣当声,异常的响亮,瞬间响彻了整个房间。
而许明峰也被这声音惊醒,完全清醒过来。
等他再去看那花瓶时,却彻底傻眼了。那个花瓶翻倒在地,上面的一大片釉面完全脱落下来。而掐丝的花纹,也都跟着变形了。
许明峰看的傻眼了,一股冷汗瞬间冒出来了。他再清楚不过了,这个花瓶是彻底毁掉了。
这可是父亲花费了一个月的心血制作出的,就被自己这么一个失手给弄坏了。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,许明峰完全想的出。
那一刻,他特别害怕。可是,在房间里团团转了半天后,许明峰逐渐冷静了下来。他注意着那花瓶,脑海里忽然闪出一个念头来。要是能在父亲回来前,修补好这个花瓶,是不是就可以没事了。
想到此,许明峰迅速凑上前来,蹲在地上,抓着那些摔碎的釉块,仔细的看了起来。
看了好一会儿,他眼睛一亮,非常欣喜的叫道,“我明白了,原来这釉蓝是这么制作出来的。”
当下,许明峰也不敢怠慢,找了一根绳子拴住那花瓶口,一点点的往作坊里拖去。因为这房间距离作坊很近。许明峰很快将花瓶拖到了作坊里,不过依然累的大汗淋漓。
但是,他也顾不上休息,迅速就开始做修补的准备工作了。
一般作坊里短暂休息,炉子都会采取封炉,这样下次使用可以节约时间。许明峰对这炉子可是非常熟悉,他娴熟的将炉子给打开了。
在等着炉子预热的时候,接下来,他就开始清理花瓶上的残余的釉质。这些工作虽然繁琐,但对许明峰而言,却并不是什么难事。
大约一个小时后,他就完成了釉质清理。接着,就是进行掐丝的修补。如果是整个花瓶进行掐丝工序,许明峰知道这繁复的工作量,凭他是几天都难以完成的。
但,幸亏这花瓶只是做局部的掐丝修补。故而,这工序也想对简单了很多。
花了两个多小时后,许明峰总算完成了掐丝的修补工序。同时,他又对那双龙的局部做了一些修改。
接下来一步,就是进行填蓝了。按照之前早就设想好的,许明峰这就开始进行釉蓝的调配。事实上,这也是一道非常重要的工序。老北京的诸多景泰蓝手工艺作坊,每一家都有自己独门的不传之秘。而其中,这釉蓝的调配,就是其中一项。各家都有自己调配的釉蓝秘方,是绝不外传的。
许明峰也常常看到父亲在进行釉蓝颜料进行调配的时候,都是一个人密闭在一个房间里,不准任何人接近。
不过,他也没接触过。许明峰眼下也只能凭着自己的理解,估摸着去调配这种釉蓝了。
本来,他以为是很简单的事情。但是,尝试了半个多小时,却始终达不到满意。
眼瞅着时间一点点过去,许明峰也有些慌了。时间耽搁越久,父亲回来的几率也就越大。
许明峰深吸了一口气,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。随后,他再一次进行了调配。让他没想到的时候,这次,总算成功了。
许明峰现在也顾不上高兴,立刻就开始填蓝了。对于景泰蓝而言,这一道工序也是非常重要的。一个技艺高超的填蓝师傅,是直接决定景泰蓝是否成功的关键。
许明峰丝毫不敢怠慢,尽管他也也是有很丰富的经验了。许明峰虽然在修补这个花瓶,可是却并没有完全照搬父亲对于填蓝的处理。反而,他是按照自己的想法,在填蓝的方式上,进行了再次创作。
当完成后,许明峰看着自己填蓝好的作品,不免有些沾沾自喜。看样子,似乎比原来那花瓶要更加美轮美奂了。
此时,炉子也已经烧热了。许明峰看了看时间,随即就开始将花瓶推进了炉膛……
等待的时间,对许明峰而言,更是一种煎熬。他怀着一种非常复杂的心态。尽管对每一道工序许明峰都认为没问题。可是,却隐隐担忧这花瓶等会儿出炉,会出现问题。
这种煎熬,一直持续到了花瓶的烧制时间结束。
许明峰不敢有任何的怠慢,迫不及待的打开炉膛,小心翼翼的将花瓶拉了出来。
不过,当他看到花瓶的时候,却有些傻眼了。那花瓶居然变得黑乎乎的,仿佛是完全烧焦了一样。
许明峰有些傻眼了,挠着头摇着头说,“不,不,这,这怎么会变成这样的?”
“那是因为你还少了一道工序。”忽然,外面的门打开了。
许明峰转头一看,惊出了一身冷汗,失声叫道,“爸,你,你怎么来了?”
“我早就来了,一直在门外看着。”父亲沉着一张脸,缓步走了进来。
“爸,我,我……”许明峰张口结舌,此时已经一句话都答不上来了。
他此时也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了,微微低着头,等着父亲的责骂。
不过,没想到父亲却没责骂他,而是走到他跟前,一手抚了抚他的脑袋,轻轻说,“小峰,你这件作品之所以不成功,只是因为还缺少了一道工序。”
“缺了一道工序,哪一道工序?”许明峰听到这里,忍不住抬头看了看父亲问道。此时,他也忘了害怕了。
父亲指了指那黑乎乎的花瓶说,“我们许家蓝的釉蓝,里面添加的一些添加剂,在进行第一次烧制的时候,会在花瓶表面形成一层黑色的包裹,这叫碳衣。而只有形成这碳衣,才算是许家蓝的基本烧制成功了。接下来,就是要对花瓶进行第二次回炉烧制,这个工序,在我们许家,叫做脱碳。”
说着话,父亲这就将花瓶进行重新的固定,然后放进了炉子里。然后,他回头对许明峰说,“小峰,你记住了。这第二次回炉,一定要把握好时间。时间太短,完不成脱碳,反而会将碳衣嵌入釉蓝里。时间太久,反而会损害釉蓝的色泽。”
“那,爸,这时间究竟要多久呢?”许明峰一脸好奇的看着父亲,困惑的问道。
父亲的嘴角,此时勾起一抹微笑,“就是现在。”话说着,他忽然打开炉门,以疾快的速度将花瓶给拉了出来。
这一刻,许明峰惊愕的睁大了眼睛。他不敢相信,刚才还是黑乎乎的花瓶,此时此刻,居然变得光彩夺目。他一阵欣喜兴奋,拍着手叫道,“爸,这真是太不可思议了。”
父亲摇了摇头,轻轻笑了笑,“傻小子,好了,接下来我们一起来完成打磨工序吧。”
“什,什么?”许明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。“爸,你,你说什么。你让我和你一起打磨。难道,你允许我学习制作景泰蓝了。”
父亲点了点头,轻轻说,“小峰,你今天给爸上了一课。发过去,是爸的观念问题。今天,当我看到独自完成景泰蓝的制作流程时,我忽然明白了,也许,你命里就该吃这一碗饭的,我不该阻止你。爸意识到自己的问题了,现在给你道歉。”
“这,爸,你可别这么说啊?”许明峰闻言,不自然的笑着,下意识的挠了挠头。
父亲微微应了一声,继续说,“小峰,我做出这个决定,不仅因为那些,更因为你对于这个花瓶所做出的修改,让这个花瓶更具有当代的一些时代气息,符合了当下的审美观念。事实上,我所坚守的,一直都是你爷爷传承下来的东西。你爷爷说过,老祖宗的工艺,一定要传承下去。可是,如何传承,这是个问题。而今天,在你身上,我看到了答案。”
“爸,你说的这话,我怎么听不懂啊?”许明峰一头雾水,摇着头看着父亲说道。
父亲这时拍了拍他的肩膀,笑吟吟的说,“傻孩子,放心吧,等以后你长大了,就一定会明白的。”
许明峰绝对想不到,父亲一语成谶。真的在若干年后,他才理解了这一番话。
而这时的他,也根本没想到,因为这次的花瓶事件,他的人生也就此发生了改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