题春绮遗像
陈衡恪
人亡有此忽惊喜,兀兀对之呼不起。
嗟余只影系人间,如何同生不同死?
同死焉能两相见,一双白骨荒山里。
及我生时悬我睛,朝朝伴我摩书史。
漆棺幽閟是何物?心藏形貌差堪拟。
去年欢笑已成尘,今日梦魂生泪泚。
人虽然已故,不要因为还有遗像可以朝夕相对就感到惊喜、安慰,对着遗像终日相呼而不得一应,不过是更添悲怆。唏嘘感叹之余,只是自己一个人在人间茕茕孑立,为什么我们同生不能同死?不过同死的话亦是不得相见,唯留你我一双白骨埋没荒山而已。在我生的时候你就是我的眼睛,每天每夜伴我研读经史。那漆着深色的棺木幽闭在里面的是什么东西?与我心目中珍藏的形貌相去甚远,不忍比较。曾经的欢笑如今都化为了尘土,而梦魂中偶念旧事,亦不禁泪流满面。到底要什么的爱才会让人发出“嗟余只影系人间,如何同生不同死”的感慨和无奈?而她更是一个怎样的女子,会让一代才子陈衡恪牵挂至此?
陈衡恪与王春绮,这是离我们很近的一对恩爱情侣,这是让我们很感动的一段爱情佳话。除了生与死,没有什么能够阻断爱情,但是生与死却也成全了最美的爱情,两人虽是阴阳相隔,但是他思念她,这样的思念跨越了生死的界限,在人间在地下丝丝扣扣,凄凄婉婉,无所不在无处不有。
这首《题春绮遗像》,是诗中的佳作,那么是陈衡恪的自身的才气,还是汪春绮的魅力使然?也许两者都有。
爱是一辈子的事,纵然所爱之人离开了,爱也不会离开,它与生死无关。
爱到最深处,抛却生与死
痛失夫人范孝嫦,她,汪春绮走进了大才子陈衡恪的生活,成了他续娶的夫人。
1909年,陈衡恪结束了八年的留学生活,从日本归国,汪春绮便跟随他到南通生活。他们把家安在通明宫古刹边,颇是幽静别致。南通靠近上海,与江苏也只是一江之隔,交通方便,文人墨客荟萃,他们便在自己家中吟诗会友,或者出门去看画、谈艺,过着人人艳羡的神仙眷侣般的生活。
陈衡恪是个画痴,他的花卉得吴昌硕亲授,擅长梅、兰、竹、菊等,加上他悟性很好,无论绘画、篆刻,皆能领会要旨,即使是临摹作品也能做到“画吾自画”。而她出生书香门第,自幼就受到良好的家庭教育,也“雅好艺事,妍洁成轨”,不过,在嫁给陈衡恪之前她只是一个受过教育的善于刺绣的大家闺秀,并不善于吟诗作画,在与陈衡恪的恩爱生活中,她的诗词精进不少,也成了一代才女,受到人们的喜爱。他们在家中时常习艺论画,切磋画理,两人志趣相投,琴瑟和谐。她好梅,对梅花情有独钟,且画的梅花颇有情致,深得陈衡恪的欣赏和赞赏,在他的心中有这么一个妻子,是三生的福气,倍感骄傲,与她恩爱有加,她的梅花在当时的艺坛也成了一段佳话。
1913年的春天,陈衡恪被长沙第一师范学校招聘,一家人由南通迁往长沙。但父辈们在这座城市所遭受的厄运时常能触痛他们的心灵。陈衡恪的祖父和父亲是在这里遭革职的,汪春绮的父亲曾经任长沙知府,在一九一零年时因“湘民肇乱”受到降三级留用的处分。所幸在这座悲情的城市,他们不用待得太久,不久,陈衡恪接到教育部的聘书,是年秋天,举家迁往北京。
刚到北京时,陈衡恪全家人寄寓在杨仪宾胡同汪春绮大哥汪荣宝的寓所。那时她的弟弟汪旭初也到了北京,一家人团聚,说不出的喜庆和高兴。可天妒红颜,老天见不得人间团聚幸福,见不得人间太过恩爱,仅仅过了一个多月,她发斑疹,年仅三十一岁便香消云散,留下陈衡恪在人间伤心悲痛,茕茕孑立,以诗悼念。
本是天作之合的恩爱夫妻,却要阴阳相隔,陈衡恪和汪春绮,让后世的我们何其感慨悲伤。
汪春绮啊,不过三十一岁便离开了人世,她是不幸的,无福消受这人间的挚爱,无缘这琴瑟和谐、情投意合的恩爱生活,但是她又是幸运、幸福的。
她虽是“英年早逝”,但能够遇到陈衡恪想必也是知足了。如若她嫁的那个人不是陈衡恪,而是随便什么其他的平庸男子,工于刺绣的她这一生也便只能在刺绣中平庸地度过,不再有什么艺坛佳话,不再有她的词作传世,不再有她的名留青史,更不再有与陈衡恪的真挚爱情及他的一往情深。所以,她是幸运、幸福的。
鲁迅与陈衡恪虽是同学,又同日同船赴日本留学,后来又在北京教育部重逢。可在《鲁迅日记》中第一次出现陈衡恪的记载却是因汪春绮的猝然病逝:“甲寅(1914)正月十三日,得陈师曾室汪讣,与许季上、钱稻孙合制一挽送之,人出一元四角。”可见这于陈衡恪是一次怎样的打击。汪春绮猝逝,陈衡恪肝肠寸断,有《悼亡诗》一首云:
问尔魂归何有乡,残年孑影感临觞。事同饮鸩销膏尽,梦付驰句积恨长。箧有残煤缠粉泪,壁留遗挂掩虚堂。素衣化缁诚何意,独对京尘苦月黄。
痛失爱人,这样的疼痛又怎是一言两语所能说明,读着陈衡恪感人肺腑的沉痛的悼亡诗,也许我们更应该明白:
要把爱进行到底,哪怕所爱的那个人已烟消云散,阴阳相隔。要在自己的心中、在生活中给他/她留一个位置,哪怕这个位置很不起眼,很不明显。那一夜,他悲痛地收起她的相片,她的信件,她的日记,她所有所有的一切,明天这房子里即将迎来新的女主人。他想到这里,更是泪如雨下。他拿出一个精致的小盒子,把这些东西全都放进去,并放在一个隐秘的地方,就像把她放在内心隐秘的一角一样。他知道今后的日子他定然会想念她,也只能在想念之余借着这些东西偷偷地睹物思人。
确实,曾经相爱过、共同生活过的人,怎么能轻易就忘记、放下,哪怕是下定决心要重新生活了。人世间没有几个人能做到如此的决裂和绝情,那么,只能把他/她默默地放置心一角,把所有关于他/她的东西收拾起来,小心翼翼地珍藏好,从而不影响自己对过往的怀念,更不影响眼前的生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