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九四七年春天的一个下午,山东人张凯穿着一身破衣服,挑着担子,带着妻子女儿,来到东北的深山里。山里树高林密,张凯抬头四顾,觉得四周的山和树,压得他透不过气儿来。他是从山东逃荒来的,从老家到东北,他一家人一路讨饭,走了整整半年。
顺着一条依稀的小路走了一会儿,张凯便看到了兄弟张雷建在大山深处的茅屋。小屋在一处山坡上,屋子前有块平地,还没开始种菜。在四周不见边际的树木映衬下,小小的茅屋显得很孤单,一抹斜阳趴在西边屋顶上,一副时刻准备离开的样子。
看着小茅屋,张凯心里有些酸楚。他没有想到,兄弟来东北十多年了,日子过得这么寒酸。在老家人眼里,东北到处都是黑幽幽的土地,都有一堆一堆的粮食。
要不,他也不会千里迢迢来东北投奔张雷。
张雷家没人。门没锁,张凯推门进屋。屋里很简陋,一灶一炕,炕上有破烂的铺盖,地上摆着几个坛子。一张掉了一个角的桌子上,还放着没用收拾的碗筷和一块长了毛的玉米饼子。
“人这是到哪儿去了呢?桌子都没收拾。”张凯嘟哝着。
趁着天还不黑,妻子烧了水,把锅刷了,从地上的坛子里找到一些玉米面,糊了一锅饼子,女儿张秀丽在墙角的一个瓷缸里找到了一些泡菜,三人就着咸菜,美美地吃了一顿晚餐。
至此,张凯才觉得了有“家”的温暖。
女儿和妻子因为累,从担子上取下铺盖,先睡了。张凯吃得太饱,也因为在新地方睡不着觉,就出来,坐在门口的木墩上抽烟。
从山东一路讨饭,终于来到了关东,找到了张雷的家,不用担心饿死了。可是张凯还是觉得不太踏实。
看着远远近近黑茫茫的树林,听着隐隐约约远的近的,各种野兽的吼叫,他觉得有些担忧。似乎那些茫茫树林背后,藏着什么秘密。刚刚他怕妻子害怕,没用明说,兄弟张雷一家人的消失,他觉得有蹊跷。门没锁,饭桌都没收拾,这么匆忙就离开家,肯定有原因。可是,是什么样的原因,能让兄弟一家匆匆离开呢?
张凯边抽烟边想,越想越有些害怕,他不敢在外面坐了,就回到屋里,插了门,把门用木头顶住,把菜刀放在炕头,才上炕睡觉。
张凯做了一个梦。他梦到有人在窗前朝里窥视。那人似乎没有脸,只有一个头的形状,他站在窗户前,塑像似的,一动不动地朝屋里看。
张凯从梦中惊醒,这才知道是做了一个梦。
不过,他感觉这梦非常真实。好像真的看到人一样。张凯爬起来,看着窗户,却不敢走过去朝外看。
如果真的有人怎么办?
如果那人是个鬼怎么办?
刚刚他在村里打听兄弟的住处,有个给他指路的人告诉他,这山里死了很多人。当时张凯没把这句话当回事儿,现在想起来,不由地浑身发冷。
正在张凯发愣的时候,从外面传来了隐隐的似乎有人推门的声音。
声音不是很大,但是比较清晰,明显有别于别的声音。
推了一下,似乎没推开,外面的人略微停了停,加大了推门的力度。随着力度的加大,木门和门栓发出了清晰的碰撞声。
张凯吓得浑身僵硬,他推醒妻子和女儿,然后,稳了稳情绪,攥了菜刀在手,喝问:“谁?”
推门的声音兀然停了,好像推门的也吓了一跳。等了一会儿,外面才传来冷冷的声音,说:“过路的。”
声音冰凉冷硬,几乎不像是人发出的声音。张凯抖着声音问:“你推门干什么?”
“讨口饭吃。”还是冰凉的声音。但是这句话却深深地打动了张凯。这一路上,他不知道跟多少家对着多少门多少人说过这几个字。有的人家“砰”的一声就关了门,有的会送出个菜团子,当然也有放狗咬的。
他能理解此刻外面那人心中的苦楚和希望。
张凯正要开门,妻子胡桂华挡住了他。妻子起身下炕,拿起桌子上的一个饼子,从窗口递出去,说:“我们就剩下这个饼子了。睡下了,就不给你开门了。”
外面那人接了饼子,似乎就在门外大吃起来。因为吃得太急,好像是噎着了,发出了痛苦的呻吟声。
张凯经历过很多次被噎着的经历,知道那种无以名状的痛苦。就赶紧开了门,倒了一碗水,端了出来。那人喝着水,把喉咙处的东西咽下去,朝着张凯鞠躬,说:“谢谢。”
张凯又给他倒了一杯水。张凯的妻子心善,又给他一个饼子,把那人叫进来,让他吃。
讨饭的进了屋,几口就把一个饼子吃了。然后,端起碗喝水。
张凯问他是哪里人,深更半夜的到哪里去。
讨饭的说,他是山后屯子的,住在这里的那个人他认识,常走到这儿讨口饭吃,今天怎么不是他了呢?
张凯解释说,这个屋子是他兄弟张雷的,他是张雷老家的叔伯兄弟。
那人“喔”了一声,看了看张凯和胡桂华,把水喝完,就鞠躬告辞了。
在他起身的时候,张凯注意到他的眼神,好像很特别。但是只是一闪念,那人就走出了茅屋,朝着一边走了。
张凯觉得好像有地方不对劲,关了门,要上炕睡觉,但是脑袋里老是闪晃着那个人告辞时不经意露出的凶光。
他猛地想起来。这条路是上山下山的路,只通到山前张雷原先住的屯子,根本不可能通到山后的什么屯子。
张凯猛地拉开门,朝那乞丐走去的路上看。天上有了淡淡的月光,把周围的一切照得比较清晰,可是那个动作迟缓的要饭的,竟然踪影皆无。
他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,搓了几把脸,走出屋子,转身四下看去。月光淡淡如水,四周很静,没有任何人的踪迹。
张凯目瞪口呆。
妻子走出来,问他:“怎么了?你看什么?”
张凯说,那人没有影子了。
妻子胡桂华不信,说,不能吧,他难道是鬼?
话一出口,把张凯和胡桂华都吓了一跳,他们互相望了望,眼里都有了怯意。胡桂华拉着张凯回到屋里,关了门。
门外突然又传来细微的似乎有人走动的声音。
两人站在门口,大气都不敢出,仔细听着外面的声音。
胡桂华浑身开始发抖,小声说,是鬼,是鬼吧。
张凯说,不是。如果是鬼,应该没有声音。
张凯找到菜刀,猛地拉开门。外面依旧月光淡淡的,没有风,树木都是一动不动,没有人,也没有其他动物的影子。
但是,只要一关门,他们就能听到外面传来的清晰的有人走动的声音。张凯索性开了门,握着柴刀,在门口坐了一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