张凯没敢顺着道走,而是凭着印象,朝山上跑。
出了县城,疯跑五六里路,经过一片小树林,趟过一条小河,张凯继续朝前跑。过了河后,是一片草木凄凄的荒地,而远处的山和树林,依然还那么遥远。
身后,传来了汽车的声音。张凯拼命加快速度,朝山里跑。
汽车晃着大灯,在后面紧紧追赶。眼见就要被追上了,张凯跑到旁边的小树林里。
汽车在小树林外停下,有几个人从车上跳下来,打着手电筒进了小树林。小树林不大,张凯一直跑到小树林边缘,正在无奈之际,突然他听到一个低低的声音:“过来,快过来。”
张凯一开始以为自己耳朵幻听了,没当回事儿。正在盘算该朝哪儿跑,那个声音又传了过来:“别朝前爬了,前面山下有条小路,他们很快就会封锁过去,快过来。”
这下张凯听得很清晰了,那声音明显就是跟自己说的,可是四周没人啊。眼前的这片荒地,除了荒草,就是低矮的灌木,没有能藏住人的地方。说话的是人还是鬼?张凯正要准备逃跑,那个声音突然响起:“你个蠢货,到底想不想活了?你是人不是人?听不懂人话还是怎么的?”
听说话的口气,张凯觉得这声音不像鬼说话的腔调。就问:“你是什么人?”
那人嘎嘎笑了几声,说:“我是鬼。专门救人的鬼。”
张凯听了头皮又是一阵发麻。他宁可被那些警察抓去,也不能被这个鬼抓住。被警察抓去,好歹还有个活命的机会,如果被这个不人不鬼的家伙捉去,不被他吃了,也吓死了。
张凯想继续跑,却发现两条腿发软。他摇摇晃晃站直了身子,勉强转身,突然眼前站着一个穿着古代戏服的人,最要命的是,这人的脸阴森森白得吓人,张凯本来就极度紧张,被这人突然这么一吓,喊都没来得及喊一声,就晕了过去。
张凯醒来的时候,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黑洞洞的地方。他活动了一下身体,伸手朝四下摸了摸,竟然摸到了光滑的墙壁。他站起身,顺着墙壁摸上去,发现这个墙壁在比自己高的地方开始有了弧度,也就是说,自己头顶的位置,是个拱形圆顶。
张凯不用细想,就知道坏了。自己所处的地方,应该是个坟墓。自己这是被埋在了坟墓里。自己这是死了吗?还是活着?
张凯努力想。想到了自己从警察局跑出来,想到了自己跑到小树林,然后过了河,想到了那个吓了自己一大跳的人,他再也想不起什么了。
难道自己真的成了鬼?现在是住在坟墓里?可是,在这个地方,他举目无亲,即便死了,大概只有被抛尸荒野,谁会为自己修坟?
张凯胡思乱想,想到妻女下落不明,自己这就死了,心里很是凄凉。一家人从山东逃荒过来,为的就是能活命,没想到却遭此大难,还真不如守在家里好。
想到妻子跟自己受的那些罪,想到女儿的乖巧,张凯不禁抽泣着哭起来。
……
没想到他这一哭,竟然招人烦了。有人说:“你看你个熊鸡巴样,看见我就装死,我拼了命把你拖进来,你他妈的还哭。要不是我救了你,现在你已经被他们抓住了,弄不好直接就枪毙了。你说说,你他妈的有什么好哭的?”
张凯一听这声音,是还活着的时候,听到的那个声音,想想自己也是鬼了,没什么可怕的了,他就回敬道:“我他妈的要哭的事儿多着呢。我爹饿死了,我带着老婆孩子从山东老家一路要饭,从河北走天津走了整整半年啊,好不容易到了东北,以为到了东北找到我兄弟,我们就能活下去呢,没想到,我老婆和女儿被人抢走了,我下山去报案,晚上有个警察竟然要掐死我,不是我跑得快,早就没命了……不过现在也真的没命了,你说你这个……鬼,我的老婆孩子还下落不明呢,我就被你拉了来,我死了不要紧,我老婆……喔,就算死了也行,我闺女才十多岁呢,我不去救她们,她们怎么办啊?”
接他话的那个声音急急地说:“你打住,打住,你这个山东人,怎么这么诅咒人呢?我好心咋没好报呢?你说谁是鬼?”
张凯一愣:“我说你啊,也说我啊,怎么了?我们不是鬼?”
张凯麻木的腿突然挨了一脚,那人骂道:“你才是鬼呢。你愿意当鬼,我不管,我永禄可是好好的大活人呢。你他妈的老婆孩子都有了,我还是未婚男青年呢,还不知道女人的滋味呢,你凭什么说我是鬼?”
张凯一愣:“你不是鬼?”
“我当然不是鬼。但是我是活在鬼和人之间的人。”
张凯又吓了一跳:“那你还不就是个鬼吗?”
永禄愤慨地踹了张凯一脚:“我是个人,是个巫师,巫师,你知道吗?”
张凯想了想说:“知道,活在大森林里,专吃小孩。”
张凯被自己的话吓住了。没错,他听村里的阴阳先生说过,东北的巫师都是住在大森林里,特别喜欢吃小孩子的恶魔。
那人愤愤的骂了他一句:“你他妈净胡扯,我是萨满巫师,是帮助人的人。小孩子我是不吃的,我喜欢吃肉,吃杀猪菜,哎呀妈啊,想起杀猪菜我这胃就疼,两年没捞着吃了啊。”
张凯听着这人真不像个鬼,就问他:“那……永禄大哥,您真是个人吗?我真的没死?”
那人揪着张凯的胳膊就掐了一下:“你当然没死,死了就不会疼了。我今天是被人请去驱鬼的,我还指望今天晚上吃顿肉呢,全被你搅合了。”
张凯胳膊像是被蝎子蜇着一般的疼,他不由捂着胳膊:“你不是鬼,你穿着死人的衣服干什么?那脸还不成色气?”
永禄说:“我这是巫师的衣服。你懂啥?”
张凯听这个巫师说他想吃杀猪菜,觉得他是个正常人了。前些日子,在逃荒的路上,遇到一户大户人家结婚,大户人家特地弄了一桌子,招待路过的乞丐,他们一家人跟着美美的吃了一顿。桌子上有个菜,就叫杀猪菜,那肉特别的香。
张凯心里踏实多了。想到了妻女,他问:“巫师大哥,您能不能算出我老婆和女儿到哪里去了?”
巫师说:“这个我得到现场看看,你家住在哪里?”
“就是前面那个山上,有个窝棚。”
巫师听了一愣:“就是后面这个山翻过去,再后面?”
张凯说:“是。”
巫师的声音沉寂了下来,等了好一会儿,他才说:“兄弟,你的老婆和闺女,恐怕凶多吉少。”
张凯一听,声音都变了,问他:“怎么这么说?大哥,您告诉我啊。”
巫师说:“抢走你老婆的不是人,他们是鬼。起码是半人半鬼的东西。那个山虽然不高,但是凶着呢,我知道的这十多年来,凡是到那个山里去打猎的,没有一个能活着出来的。一年多前,政府还组织了一次搜捕,说就是鬼,也要把他们捉出来。一千多个当兵的,在山里折腾了二十多天,鬼影子都没见到过,他们宣传说,里面没有鬼,是人们自己吓唬自己。可是猎人进到那个山里,照样出不来。”
张凯一听急了:“那巫师大哥,您不是捉鬼的吗?您帮我把他们捉住不就行了吗?”
巫师摇头说:“不行,他们都是厉鬼,我道行太浅,捉不住他们。”
张凯央求他:“那你把我带到他们的住处,我去捉他们。”
巫师说:“鬼哪儿有住处?他们都在地府里,别说是你了,我也进不去。”
张凯叹了口气,说:“那我的老婆和孩子真是没活路了。”
巫师沉吟着说:“也不能这么说。兄弟,跟你说实话,我这个人有个毛病,就是爱管闲事。你知道这山里有个说法吗?”
张凯说:“知道。听说这儿战死了一个日本巫师,巫师在山里下了咒语。”
巫师说:“没错。我就是为了这个,才到这山里来的。我堂堂萨满第一百二十代传人,非破了这个咒语不可。”
张凯大喜:“这么说,我老婆孩子有救呢?!”
巫师叹气:“我在这山里住了两年了,看到了不少的怪事,还没闹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儿呢。兄弟,这山里怪事儿太多。我恐怕是没法破除这个咒语了。不说了,咱先到我家去,我看看我的老朋友是否有办法帮你。”
“你家在哪里?”
巫师笑了笑:“后面的大山里,到处都是我的家。其实这里也是我的一个家。政府号召新生活运动,说我这是搞封建迷信,到处抓我,我就在这个坟墓里待了三天,他们就在我的头顶转了三天,也没发现我。不错吧?唯一不好的地方是这个地方没有厕所。我非常想在这个地方建个厕所,最好再有个洗澡的地方,呵呵,这儿就是天堂了。”
巫师叹口气:“我盼望了十多天的红烧肉啊,就让你给毁了。”
边说着,巫师摸索着脱下那一身装束,小心地放在一个兜里,然后对张凯说:“你扶着左边的墙跟我走,当我说停,你就停下来,一步不能多走,记着没?”
张凯说:“记着了。”
巫师站起来,走在前面,边走,还边哼着一首张凯听不懂的古怪的歌。
张凯惊讶这人在这样的环境下,竟然还这么快乐。闲着没事,他没话找话:“巫师师父,您的家里人跟您住在一起吗”
巫师说:“我妈早死了。我老爹,喔,也在山上。”
张凯很好奇:“他在山上住的习惯?”
巫师说:“还行吧。”巫师话音刚落,前面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、好像什么东西在跑的声音。他吓得惊叫一声:“问,这是什么?”
巫师呵斥道:“小点声!你能不能有点出息?!这里面能有什么?不是兔子就是狍子,这东西多着呢。”
张凯抚摸了几下怦怦跳的心脏,跟着巫师继续朝前走。
走了一会儿,张凯突然听到头顶一阵轰隆的好像是汽车的声音张凯吓得要蹲下,巫师不知道是否注意到他的惊讶,只是说:“咱的头顶就是那条山脚下面的小路了。”
张凯这才想起他们是走在地底下的山洞里。心里就稍稍安稳了些。
走了一会儿,巫师说:“好了,停下抓住我的手。”张凯伸手在黑夜中摩挲着巫师的手。巫师牵着他的手,说:“跟我走。”
张凯觉得巫师领着他好像左拐,巫师说:“慢点,高抬脚啊,上台阶了。”
两人左拐右拐,走了好一会儿,张凯才看到了天上的星星。
从那么黑的地方出来,张凯都感到有着淡淡月光的天空下,跟白天竟然差不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