接下来一连两天,赵志强家里都很平静。但这种无风无浪的日子,对李之然来说无疑是另一种煎熬,她觉得傅司衍这是在温水煮青蛙。于是她更加积极地往政府有关部门跑,前两趟吃了闭门羹,第三趟,还不如前两趟呢,被一个唠唠叨叨端着官腔的主任教育了两个小时,让她配合政府工作,不要给政府添麻烦。
李之然差点就骂娘了。最后,她跑蔫了,趴在桌上跟个泄了气的皮球似的,对着那份眼看就快被翻烂的拆迁合同,继续苦心孤诣地琢磨对策。偶尔活动活动僵硬的脖子,瞥一眼窗外的天,天上的云像是被逐渐蒸发的一大块干冰,最后被热风一吹,散成稀薄几缕,成了天空蒙面的轻纱。哪怕待在开足冷气的房间里看两眼,眼里也生出闷热感。
她忽然想起傅司衍。这两天,她没再接到傅司衍的电话,两人似乎就此桥归桥路归路了。李之然用掌心按了按眼睛,挪开时,手边多了杯咖啡。
“老大,你都尽力了,别想太多,你也不是超人啊。”
郑南书见她一个下午都在冥思苦想,时刻留意着手机生怕漏了赵志强的消息。他帮不上忙,只好给个口头安慰。
“我没事。”
李之然端起咖啡喝了一口,糖放得太多,甜腻里还裹着苦味,她强行忍住吐出来的冲动,不动声色地把咖啡杯推远了点。
“别操心我了,你去忙你的吧。”李之然端出老大的架子,严肃说教,“你的诉讼状和申请书写熟了吗?到时候执业申请不过可是会丢我的脸的,认真点知道吗?”
“我十二万分的认真!”
“最好是这样。”
李之然重新转过头盯着合同,她已经连上面的标点符号都能背下来了。
“南瓜。”她忽然叫了声。
正准备走的郑南书立刻停看下来。
“嗯?”
“你记得很久以前……比如说十多年前的朋友吗?”
郑南书想了想,摇头:“十多年前的人,如果中途没有交集的话,一般都会忘记吧?顶多模模糊糊记得一个名字而已。”
李之然赞同地点点头,又追问了一句:“正常人应该都是这样吧?”
“对啊。不过如果是很重要、对自己影响非常大的朋友,应该会印象深刻一些。”
李之然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一会,问他:“你有这样的朋友吗?”
郑南书诚实地摇头。
“这个看缘分,我没那种缘分。”
那她和傅司衍之间,大概也是没有缘分吧?
窗外那角天空不知什么时候盖上了一层厚重的云,大风掀起了街边几个姑娘的裙摆,吓得她们尖叫着跑进旁边的小店躲避。风还在继续横冲直撞,卷起街上的废纸打着旋从街角一直刮到马路中间,街边几米高的绿化树向同一个方向垂下腰,不一会儿,在狂风的号令下,又转向另一边……远处的天空一层暗过一层,没过多久,云层深处传来惊雷。
下班时间,这场蓄势已久的大雨倾盆而下。
郑南书打电话叫了家里的司机开车过来,想送李之然回家,但她以还有工作要处理为由拒绝了。律所其他同事陆陆续续结伴拼车回家了,只有李之然独自留到最后。
马路对面,一辆黑色路虎SUV停在大雨中,车窗紧闭,路面积蓄的雨水慢慢涨高,马路成了水路,而那辆车,成了水中一座岿然不动的孤岛。
傅司衍透过车窗静静地看着杜金王律所的大门,陆陆续续有人从里面出来,唯独没有她。
时间在等待中流逝。路灯亮起,那扇铁门被覆上一层柔黄的暖光。又过了半小时,雨势终于见弱,律所内最后一盏灯灭了。李之然从里面走出来,撑着一把透明的雨伞,踩着路面的积水,不紧不慢地往前走。
傅司衍转头时才发现,自己的脖子已经麻了。他驱动车,隔着马路,慢慢跟着李之然一路向前。她走到最近的公交车站等车,两辆公交车经过,她都没动。第三辆公交车开过来,傅司衍见她伸手招停,上了车,坐在靠窗的位置。
公交车和傅司衍行进的方向相反,他提速绕了一圈,重新追了上去。黑色路虎与公交车并道同行,他抬头看了眼坐在车窗边的李之然,她戴着耳机面朝窗外,霓虹、路灯、车光不断从她脸上滑过。她的脸成了载体,任由光影在上面变换。
突然,她像是感觉到了什么,视线从长得似乎没有尽头的街上收回,往下看旁边并行的那辆车。车窗贴着最黑的膜,她看不见里面。即便如此,傅司衍仍然小心翼翼地放慢车速,退到了公交车后面。
李之然下车时,雨已经停了,晚风刮在身上,凉飕飕的。她缩了缩脖子,往前走。从车站到她住的地方还有一段路,中间要穿过一条漆黑的小路。原来这条小路上有两盏路灯,一盏被打碎后,另一盏没过多久也坏了,没有人修,这条路时明时暗,完全由大自然控制。
李之然每次经过这里,都有点提心吊胆。她打开手机的手电筒,四处照了照,附近没有人。她怕的不是人,而是平时恐怖电影看多了,一个人的时候,她总担心暗处藏着什么……
突然,两束车灯从身后打过来,四周一片亮堂。李之然回过头,灯光刺目,她下意识抬起手挡在眼前,逆着光看去,只能勉强看清身后那辆车的轮廓和颜色,和她坐在公交车上时看见的那辆很像。
李之然顿时警惕起来。
“谁啊?”她大喊了一声。
没人回应。
李之然抓紧随身的包,快步往前走,顾不得看路,一连踩进几个水洼,溅了一裤腿的污水。她身后那辆车缓缓地跟着,车灯的灯光随着她脚步的节奏往前移动,她经过的地方,都是一片光明。
这是……在为她照路?李之然逐渐放慢脚步,最后停了下来。
她停的位置刚好在小路的出口,再往前十几米,有一排小楼紧挨着,其中最旧的那栋,就是她家。位置偏、楼旧、基础设施破败,这几个条件让房子的租金高不起来。加上李之然在这儿住了十几年,跟房东一家混熟了,她的房租只在物价疯涨时上调过两次。即便如此,相对于沙市这座不断有外来人口涌入的大城市来说,租金也算是便宜的了。总的来说,李之然对自己那个小窝十分满意。
就是门前这条路有点闹心,她一般会赶在天黑透之前回来,没做完的工作带回家处理,但今天突来的一场暴雨打乱了她的计划。
有人开车为她照路这种情况,她还是第一次碰上。李之然可没有那种遇上好人心头一暖的感觉,反而心里一凉,下意识地觉得隐私暴露人前。
“你是谁?”
她朝那辆车走过去,车子一路后退,她双脚当然追不上四个轮子的汽车,只能眼睁睁看它消失在拐弯处。
“什么人啊?”
李之然困惑地皱了皱眉,转身重新往前走,这回没有车灯照明,她一脚踩到水坑里的滑石,狠狠摔在地上。
“啊!”
李之然低头看着自己满身泥泞,认命地叹口气,挣扎着想爬起来,脚下一蹬,却蹬空了,她摸出手机打开电筒低头一照,见鞋还在脚上,鞋后跟却只和鞋底粘着一丁点儿边,摇摇晃晃地,随时会掉。
人要是倒起霉来,天灾人祸轮番来。李之然内心无比惆怅,要不是地上又脏又凉,她真想就这么趴着休息一会儿。
“啪——”身后传来车门开合的声音。
脚步声从后方靠近,李之然回过头,只看见一个模糊的黑影,一颗心悬到了嗓子眼,想爬起来,但越急身体越不听使唤。
黑影越来越近。
自己完全处于弱势,又不清楚对方身上有没有致命武器……李之然快速思考了一番,当即选择闭眼求饶。
“大哥,我错了!我没看清你的脸,我也没记住车牌,我什么都不知道。现在是法治社会,不能搞私人报复!我们有话好好说,你要是实在想打架咱们不动刀不动枪,点到为止文明比试一下也行!”
“是我。”
低沉的嗓音响起,李之然还没来得及琢磨,就被一双有力的大手从泥坑里扶了起来。用手电冲着来人一晃,一颗心瞬间归位。
“傅司衍?”
人一放松,动作也麻利了不少,她一脚高一脚低地站在傅司衍面前,看着他,心情有点复杂。
“你跟踪我干什么?”
傅司衍低声说:“你不想见我,但我想见你。”
“……”李之然一时语塞。
天上又飘起了细凉的雨丝,被风卷到脸上,心中逐渐升起的温度被这丝丝缕缕的沁凉压了下去。她扭头就走。
“我回家了,你别跟着我了。”
“然然。”
又是这个屡教不改的称呼,李之然很无奈。
“干吗?”
“针对拆迁户,公司已经有了新方案,明天会有人联系赵志强,到时候他应该会立刻找你。”他言简意赅地把事情说清楚后,顿了几秒,轻声说,“我先走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