乾隆三年,九月初。
一场秋雨已经淅淅沥沥地下了两天两夜了,雨夜中那灯下的水花闪着昏黄的光,到处都弥漫着一片潮湿之气,远远近近都是“沙沙”的雨声。二更天的时候,一顶二人抬的小轿,冒雨向紫禁城西华门而去。
轿上人坐着的正是老臣李卫,刚入更的时候李卫接到旨意,命他立刻到紫禁城养心殿见驾。这样的时候皇帝召见自己,一定是有大事,李卫坐在轿中,一路思想着,却怎么也猜不出倒底是什么事情。
李卫随着宣旨太监一路进了紫禁城,来到养心殿,进到东暖阁,却见乾隆皇帝面色严峻,有些生气的样子,李卫跪在地下道:“老臣李卫,叩见皇上。”
乾隆皇帝看了看他,并没像往常一样让他站起来,却从大炕上站了起来,走了两步才道:“王廉,你给他宣诏。”
太监王廉躬身答应一声,南面而立,手捧一封诏书念道:“李卫为官三十余年,做事尚精心,不避嫌怨,实乃公正纯臣,可托大事。着为安徽布政使一职,立即上任!莫负朕心。”
李卫万万没想到,乾隆皇帝雨夜召他来此,却是为着这样一件事,虽然自己被乾隆皇帝弃用多年,忽蒙圣恩,当为幸事。但他却更加吃不透乾隆皇帝的心里在想些什么。
李卫叩头谢了恩,只听乾隆皇帝道:“你起来吧。”
李卫站了起来,脑袋里一片浆糊,不知道乾隆皇帝跟自己在玩什么花样,又不知道怎样开口来问,只好一声不吭,等着乾隆皇帝发话。
乾隆皇帝看了看李卫这个样子,不由笑了笑道:“朕自登基以来,屡出国策以使吏清官廉,下头虽不敢明着抵制,却要暗暗想出别的花样来从吏治上捞钱。所谓上有国策,下有对策。吏治照样不能清!朕登基伊始,尚摸不着头绪,所以还要依靠你这个老臣啊。这次将你重新启用,并给你个肥差,不是让你去捞银子去的,却是让你帮朕查一查,这江南最肥之地,倒底滋养着多少蛀虫!”
李卫这才明白,乾隆皇帝是把自己这棵大梁削成了一根楔子,要在江南官场下手,撬动江南官场层层的关系网,彻底清理吏治。想到此,不由心中一阵激动,说道:“皇上,您的意思老臣明白了,天下官场之弊病以江南为甚,江南官场之弊病以安徽为甚,只要我把安徽稳住,安徽的吏治清了然后推行于天下,这样天下的吏治也将不日可清!”
乾隆皇帝笑道:“你做地方官久了,自然知道下头的弊病,安徽那边的吏治,你可了解?”
李卫想了想道:“禀皇上,江南本来有个口号,叫做:婊子多,驴子多,候补道多。驴子多了倒不要紧,但婊子和候补道多了却是麻烦事,官场中的是是非非大多都从这两个地方生出。老臣去了那里,一定先把这安徽这两处地方好好下下功夫。”
“对了,你这次去还要在一个人身上下功夫!”
李卫听了又不明白了:“皇上,您指的是什么人?”
“安徽巡抚李柱器。”乾隆皇帝说出此人,李卫不由一愣,这个李柱器他虽没有共过事,却是听说过的。此人素有清名,凡是与他共过事的人,都说此人是个大清官。李卫见过他几次,果然穿得极为寒酸。这个人难道也有什么污秽不堪之事?
只听乾隆皇帝继续道:“都说此人是个清官,他一步一步升上来,也是靠他居官清正,声名尚好。但朕却发现,但凡从此人手中提拨上来的官吏,却十之有九是贪官。不久前朕刚在贵州查了一批贪官,这些人在铜矿账目上做手脚,贪了国家不少的银子。但这些人竟全是原任贵州巡抚的李柱器手中提拨上来的。朕以为,此人实在是可疑,但又捉不住一点证据。如做果此人是金玉其外,败絮其中,让他来做巡抚,岂不是作一任巡抚便要带坏了一省的吏治?将来当了总督,一连数省的吏治都要被败坏。此次你去安徽,要替朕查一查,这个人到底是真清官还是真贪官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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虽是到了深秋,江南安徽省安庆府的天气,仍是热得很。知了一声一声的嘶叫着,滚滚的热气在翻腾。巡抚衙门大堂上,虽是开着窗,但二十多名官员聚在一起,还是气闷得很,让人透不过气来。不过,巡抚李柱器的面谕,所有的官员都不得不耐着热,坐得端端正正,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。
那坐在上边的李柱器果然是穿得极寒酸:一身灰色搭连布袍子,天青哈喇呢外褂,挂了一串木头朝珠,补子虽是画的,颜色也不大鲜明了,脚下一双破了几个洞的靴子,头上一顶帽子,还是多年的老式,帽缨子都发了黄了,红顶子暗不拉几,却像个深紫的颜色。再看下头这些三四品以下的署员,一个个都穿得破衣烂衫,衣衫褴褛,补丁摞着补丁,针脚咬着针脚,衣服上头的颜色也深浅不一,不知是从哪几件破衣上扯下来的布头。如果不是在巡抚的大堂上,乍见了还以为是叫花子开会呢。
只听李柱器在上面道:“孔夫子有句话,叫做‘节用而爱人’。什么叫‘节用’,就是为人在世,不可浪费。孔夫子又说‘与其奢也宁俭。’可见这‘俭朴’二字,最是人生之美德。没有德行的人,是断断不肯俭朴的。”
众官听了一齐点头称是,连称夸中丞大人叫得透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