到了家，王芬芳犹如传声筒一般，把韩大拐的话原原本本的告诉了李大奎和女儿。李大奎犹如暴躁的困兽，猛的站起来，“咱家挺好的闺女去给人家唱戏？凭啥他闺女不去给人做戏子？”

李大奎把韩大拐家的女性亲戚全都慰问了一遍，王芬芳在一旁吓得噤若寒蝉，待李大奎声音刚落，苹果突然站起来说，“爹，娘，我不想去厂里做工，我要去戏班子，唱堂会。”

苹果声音一落，惊到的不止是李大奎夫妇，还有一旁低头不语的茉莉。茉莉道，“苹果你咋想到去戏班子呢？那不是正经女孩子去的地方呀！”苹果利利落落抖了抖一头短发，“只要是正经女孩子，去哪里都是正经的。”

本想对韩大拐家女性进行第二轮慰问的李大奎突然闷声不语了。在他心里，对自己家这个小闺女，多少是有些打怵的。苹果自小话不多，但伶牙俐齿，但凡她得着理，那是一定能把对方驳倒。或许是物极必反，李海亮、海鹏兄弟俩向来是惜字如金，拳头比话密，而苹果平日里头不起眼，一开口却自带着不容辩驳的劲头儿。

见到此情此景，王芬芳试探着问道：“那茉莉，你心里咋想……”

茉莉的无主见完全得王芬芳真传，此时此刻见到苹果如此坚定，茉莉便有些慌神，小声道：“那我跟苹果一起去戏班子……”

“不。”苹果决然的扭过头，“茉莉，不用考虑我，你去哪里，是你的决定，我去戏班子有我的原因，你可以去厂子。”

“是呀是呀，那茉莉还是去厂里吧。”王芬芳忙不迭的说。在她心里，就算给人唱堂会再挣钱，如果茉莉要去厂里做工，她还是十分愿意的。

茉莉诺诺的说，“那……那我去厂子吧。”她心里是十分乐意去工厂的，她生性就不喜见人，戏班子人多又杂，那地方不适合她。

“那就这么着了。”李大奎说。“她娘，给闺女收拾东西去吧，这两天就该出门了。”抬头看了看两个女儿，“外面不比家里，出门在外要多注意。苹果，戏班子那个地方……”李大奎顿了顿，终于没说出口，“你一个女娃娃，更要多加小心。”

在华北平原的十里八乡，戏班子有着复杂的含义。在以往，戏班子专注于唱戏，以河北梆子为主流，间或掺杂着其他的戏曲形式。但随着时间流逝，戏班子与时俱进，加入了不少新鲜玩意儿。不但海纳百川的加进了流行歌曲和舞蹈，这几年更是加上了类似于二人转的表演形式。在电视还不普及的时候，村里会定期请一两场堂会，算是给大伙儿添个乐儿；现在家家都有了电视，戏班子就没有固定表演时间了，只是在喜事丧事，庙会的时候会花钱请戏班子唱上两场堂会。

作为一种下里巴人的演艺组织，戏班子的表演格调自是不会太高。为了搏人一笑，多挣几个赏钱，有些演员更是什么都耍的出来。也正因此，提到戏班子，村里人都会从鼻腔里发出不屑的一声“哼”，以示他们对戏子的鄙夷。

但事情往往就是这么奇怪，村民瞧不起这群唱堂会的，但又深深迷恋堂会这种表演形式；对戏班子的女演员，嘴里是说不尽的轻蔑，但对她们台上的一颦一笑，又拼了命的鼓掌叫好，年轻小伙子着了迷的伸长脖子死死盯着女演员看，有钱的糟老头忙不迭的甩出一张一张的人民币，只求美人一笑。或许人就是欲望和理性对抗的生物，总是在自欺欺人中顾忌着自己若有若无的颜面，在血脉喷张时又情不自禁的颜面无存。

近些年来，戏班子因为生意不景气，活动范围就不在局限在乡里了。有时候去其他乡的村落赶庙会，甚至有时候也去外省的庙会。“为的是赚钱嘛，做啥子不是做。”戏班子老大骆癞头咯咯笑着说。

苹果去堂会，是韩大拐领着去的。路并不算远，戏班子的大本营就在大裕村南头的九江村。领班骆癞头远远见到韩大拐，就笑成了一朵花，“哪阵风把韩老大吹来了，可真是稀客稀客呀！”眼角却直瞟向一旁的苹果。韩大拐笑着说，“我没事的话也不敢劳烦你这忙人。这不给你介绍了个丫头。机灵的很。还希望骆老大赏口饭吃呀！”骆癞头笑笑说，“丫头，你多大了？都会什么呀？”

苹果说，“过年就18了。您教啥我就学啥。”

现在正是盛夏，离过年还早。苹果之所以把自己故意夸大一岁，也是想到了如今不比上学时，把年岁说长一些总没坏处。

谁知韩大拐不乐意了，道：“这丫头，怕是见到生人吓晕了呢。今年才16，正是学东西的年纪，刚从学校出来，灵的很。”

骆癞头也不去追究两人究竟谁说的对，嘻嘻笑着说，“肯学就行。我这堂会不缺人才，十八般武艺都有人手。你就看着学吧，一年半载以后就见分晓啦。”

苹果这就算是留下了。

骆癞头叫了一个妇人带着苹果去安顿下来，便与韩大拐一旁叙旧去了。

戏班子这地方，虽说是民间的演艺组织，却并不松散。大部分的演员，平日都是吃在一起，住在一起。这大概是从老辈子戏班里沿袭下来的规矩，那时戏子为了练功，日日清晨起来吊嗓子，为图方便就住在戏班；到了今天的班子，虽说不像以往的戏子那般整日练功，却依然吃住在一起，只有几个本村的演员，才会晚上回家住。

班子在村头的一大片空地上建了一溜的砖瓦房，用栅栏围起了一个大院，算作演员平时的休息基地。妇人带苹果到了最东边的一间房，说道：“就是这儿了。进去收拾收拾，你以后就住这屋吧。”

苹果掀开门帘，走进屋内，看见屋内摆放着两张床，其中一张已经堆满了被褥和各式的生活用品，明白剩下一张空床是自己的，于是放下行李开始铺床。

苹果的东西不多，没一会儿就归置完毕，于是得空仔细观察了对面的床铺：狭小的一张单人床，床头床尾堆满了被褥，衣物，化妆品，甚至还有台上耍的手绢，和一堆乱糟糟的头饰；床帏本来围上了一块花布，却因散掉了几个铁夹子，皱成脏脏的一团胡乱堆在床头；床边围满了各式的高跟鞋，还有几个床底下的盆子，或许是因为床底已经塞了太多东西，也都堆到了床边。苹果心里感叹，这姑娘可真是太邋遢了，想想自己家里虽然物件不多，但好歹也没这样放过。也不知道这姑娘本尊究竟是什么模样？正心里嘀咕着，听见嗒嗒嗒的脚步声卷着浓烈的香水味由远而近，抬头一望，一个瘦瘦高高的女人走了进来。

女人见到苹果，先是一愣怔，继而大大方方笑着伸出了手：“我是小黄杨。你是新来的吧？”苹果有些惊讶，但也伸出来手，“嗯，我叫李苹果。新来的。”

这女人生的五官应该生的还不错，细细小小的眼睛，同样的小鼻子小嘴；但由于上了太浓的妆，实在看不出原本是个什么样子；满头的大波浪显得颇为成熟，但能感觉到年龄并不大；穿着阔腿裤。声音尖尖细细的，倒也和她薄薄的嘴唇很搭调，也并不显刻薄。小黄杨见苹果一直盯着她，倒也不以为意，道：“哎呀你看我这床太乱了，真是不好意思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