从河北保定出发,到山西吕梁,开车的话本需要一天,但大篷车开的慢,加上人多车挤,时不时有人要下去透透气,于是晃晃悠悠的开了两天才到。苹果她们最初的新鲜感已经消磨的差不多了,个个抱着膝盖昏昏欲睡。小黄杨本是和苹果挨着坐,后来也不知是谁吸引了谁,竟磨磨蹭蹭的和冬来坐到了一起。对小黄杨和冬来,大伙儿也心知肚明,因此也没人说闲话;俩人再腻乎,情话也终有说够了的时候,过了没多久,小黄杨就靠着冬来打起盹来。车里人睡着了一多半。
突然间听见骆癞头喊起来,“快到啦快到啦,都醒一醒!醒一醒!”睡眼惺忪的苹果往外看,已近傍晚,夜幕降临,外面是灰扑扑的天色,只依稀见到大片的黑土和矿车,想来应该是煤矿,却没见得几个人。苹果心里嘀咕,“这就到啦?连个人都没有,是演给鬼看呢?”忽然心里又想到那个夭折的小男孩,还真是演给鬼看的,不由得心里一激灵,赶紧“呸呸呸”了几声,不敢再往下想。
苹果正胡思乱想着,车猛的开始下坡,苹果忙不迭的扶稳了车座,抬头一看,前方竟豁然开朗,密布着一座座民房,想来是个村子无疑。到了第一户民房前,车停下了,只听骆癞头大声喊着,“下车啦下车啦!我们到啦!”
大家拎起各自的行李下车,苹果细细打量了眼前的民房,发现这座民房果真和其他的不一样,大门宽敞又气派,门楼上和屋檐上都是雕龙画凤,虽说是青砖房,但一看就知道比戏班用的青砖不知道要高档多少倍;屋顶也要比周围的民房高出一大截,门口蹲着的两只张牙舞爪的石狮子更显威严。不知为何,苹果只觉心中一阵阴冷。
说话间从院子里跑出几个人来,为首的那个见到骆癞头就亲亲热热的说道:“来啦!快请进快请进!”骆癞头应声点头,于是招呼着大伙进门。
进了院子,苹果才感觉,这房子不是一般的大。先前在外头看时,只见到宅子正面高高大大很是气派;进来才发现,这宅子是三进三出,又长又深。外面看兴许以为后面是别人家的宅子,进来看方知,这一大片全都是煤矿主的宅院。
小黄杨似乎也被这宅子的气场震慑到了,一边四处打量一边悄悄和苹果说,“都什么年代了,怎么还会有这样的土财主?把家里修成这么大个宅子,我好像回到了从前似的。”
苹果点头,道:“我也觉得是,不过兴许,这宅子是祖上传下来的也说不定。”
小黄杨白了苹果一眼,“我说你还真是小啊,这都哪辈子了,还有祖上传下来这一说,你当是从前呢?就算祖上传下来个皇宫,也早就充公了。”
苹果吐了吐舌头,心想说的也是,估摸着就是开矿的家里有钱,又格外念旧,因此造了这么个复古的宅院吧。
先前和骆癞头打招呼的人姓刘,算是这家的管家。他招呼演员们到后院厢房歇息,男的一间大屋,女的一间大屋。厢房装修的也算气派,可进去一看明显就是下人房,屋里除了几个大木柜子,便各有一张大通铺,面积倒是足够大,住上二十个人都没问题。当然,戏班子的人走南闯北,风餐露宿的时候多的是,自然是不在意这些。倒是小黄杨,嘀嘀咕咕道,“这家人对我们够苛刻的,连个像样的住处都没有,也不知是真有钱,还是摆排场。”苹果听了这些不以为意,她实在累的够呛,恨不得一头扎在床上好好睡一觉。
可惜苹果还没来得及好好歇口气,骆癞头便风风火火的跑进来,招呼道,“手脚都麻利点儿!别磨叽了!一会儿大伙一起吃饭,老爷太太要过来点曲名儿!一个个儿都精神着点儿,别砸了我们的牌子!赶紧赶紧的!”话刚说完就忙着把大伙往屋外轰。
能看出来,招待演员们的这餐饭是精心准备了的。地点在前院东房靠里头的一间,屋子不大,但布置的挺雅致,满满登登坐了两桌。戏班子里男多女少,男人那桌坐满了,众人便起哄让冬来过去和小黄杨挨着坐,冬来害臊,倒是小黄杨,利利落落的招手让冬来过来;大个儿也嬉皮笑脸的跟着凑了过来。两桌的上座分别留了出来,看样子就知是给老爷和太太。
苹果心里纳闷,心想这是多大的人家,竟还保留着这么远古的称呼。在老家,女人就叫媳妇儿,男人就叫爷们儿,或者,更普遍的是,以他爹或他娘来称呼。听着亲切,有味儿,比冷冰冰的老爷太太强百倍。
正想着,只见刘管家走了进来,恭敬道,“老爷太太来了!”苹果循声望去,见门口站定一男一女,男的看着器宇轩昂,女的也生的白白净净,只是年龄差的有点大,乍一看,还以为是一对父女。不过苹果早有心理准备,小老婆小老婆,年龄不小又何必娶来做老婆,有钱人的戏码,不必在意。
老爷对大家微微一拱手,朗声道:“感谢各位不远千里光临寒舍!”话虽客客气气,语气却是淡淡的,眼睛也没有望向屋里的任何一个,若不是屋子里有这么些人,还以为他是在对着空气说话。小老婆不说话,只是随着老爷的声音向各位点点头,算是打过招呼了。
苹果心想,这俩人摆谱可够大的。说是打招呼,却明摆着没把这些人放在眼里。一旁的大个儿放佛看透了苹果心里所想,喃喃道,“婊子从无情,戏子本无义,你当我空气,我当你狗屁!”眼睛虽盯着前方,但苹果一听这话就是对自己说的,不禁一乐,心里高兴了不少。
老爷太太一落座,气氛一下子尴尬了许多,大伙儿本来饿了一路,正想甩开腮帮子招呼,这一来立刻拘束了。小老婆正坐苹果对面,低头摆弄着手里的汤匙,依然不做声。苹果仔细打量了一下这个小老婆,五官并不出挑,但胜在眉眼细致,看起来真是年轻,恐怕比自己大不了两岁;脸色生生的白,头发一丝不乱的盘在了脑后,整个人裹在一袭藏青色套裙里,看起来愈发显得人清冷。
骆癞头看着冷场,于是倒满一杯酒,咳了两声,站起来朗声道:“我敬陈老爷、太太一杯,大家吃啊!”骆癞头一语既出,瞬间化身为大伙儿心中最可爱的人,苹果恨不得起身给骆癞头一个拥抱,可惜时间紧任务重,大伙儿立刻埋头苦吃,再无暇顾及其他。
正当大伙儿吃的尽兴的时候,小老婆居然开口了。声音细细绵绵,若不是亲耳听见,苹果真不敢相信世间有这么温柔的能滴水的声音。小老婆没说两句便掉了眼泪,更让人心生怜悯,连苹果心里都生出不少爱怜来。
“我家若谷出生的时候足足有七斤重。那是前年腊月里头,正是冬天,我生了一天一夜都没生下他来。我就跟老爷说啊,宁可我不活,也要让他活下来。所幸天可怜见,若谷活了下来。这孩子聪明可人,一岁便学会了说话,他是我的心尖上的肉,可谁成想,这孩子和我的缘分居然这么浅……若谷要是还活着,也有3岁了,老爷,对不对?”
小老婆泪眼朦胧的抬眼望向陈老爷,那模样当真是我见犹怜,楚楚动人。孰料陈老爷只是淡淡的嗯了一声,便不再做声。旁边的人都觉得,小老婆脸上该挂不住了,谁知她不为所动,依然继续喃喃道,“明天是若谷的忌日,我就想,这孩子一直没回过姥姥家,就让他听听姥姥家的乡音吧。也算我为这孩子再做一点事。谁让这孩子福分就这么薄呢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