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一点,却是许明峰他们都没想到的。
那天交货,也是非常顺利的。
可是,即便如此,众人却还是累的不行。尤其是赵兴成,这连日来强大的工作量,让他的身体几乎都要垮掉了。
仿佛突然之间,他又苍老了几十岁,看起来老态龙钟。
许明峰看在眼里,却也是急在心里。
那天中午,铜赵记召开了一次内部会议。众多工匠师父因为得到了相应的报酬,此时可以说情绪都非常高涨。他们对铜赵记的未来,也都充满了希望。
赵兴成来了一段开场白后,就开始和大家探讨铜赵记的未来。
“这次,我们一起完成了这些订单。可是,我却丝毫高兴不起来。相信大家都看到了,眼下我们这些传统的作坊,面临的情况越来越糟糕了。大家都来谈谈,我们将来要如何应对而今这变化太快的社会。而保证自己不被淘汰呢?”
众人也是议论纷纷,但是都没一个统一的意见。这时,安建民看了一眼许明峰,连忙说,“赵把式,我看,这个问题应该由明峰回答最好了。毕竟,这次的订单也是他找来的。我觉得,咱们都应该好好听他说。”
赵赵兴成转头看向许明峰,微微点点头。
许明峰嘴唇动了动,想要说什么。可是,话到嘴边,却生生咽回去了。他知道,自己不能说。因为只要提出那意见,一定会遭遇师父的强烈反对的。毕竟,师父心里的那些念头,他是最为清楚的。
许明峰思前想后,还是说,“我这一次也是侥幸,下一次就不知道了。我觉得,还是听师父怎么说吧。”
赵兴成脸上露出几分满意的神色,似乎对许明峰这听话的行为感到欣慰。
不过,坐在许明峰一旁的沈玉坤,却有些听不下去了。他轻轻捅了捅许明峰,小声说,“明峰,你心里不是这么想的吧。”
“师兄,我什么想法都没有。”许明峰看了他一眼,慌忙说道。
沈玉坤说,“明峰,我觉得师父既然让咱们说,那我们就说啊。其实,我觉得我的那个想法,一定会对我们铜赵记带来帮助的。”
许明峰知道沈玉坤要说什么,他忙说,“师兄,你千万别说。”
“怎么不能说,你看当着这么多工匠师傅的面,师父这次肯定也不好说什么。而且,我寻思着师父或许已经想通了。”
“可,可是……”许明峰迟疑了一下,欲言又止。
“没什么可是的,明峰。等会儿我说出来,你一定要支持我啊。”沈玉坤看了看他,连忙叫道。
许明峰张口结舌,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应答。他略一沉思,只能无奈的点点头。
沈玉坤见状,似乎得到了鼓励,随即说,“师父,我有话说。”
赵兴成看了他一眼,说,“玉坤,我早就看出来你有什么话说了。好吧,你有什么就说吧。”
沈玉坤微微点点头,当即站了起来,看了看众人说,“我觉得,而今我们这些传统的老作坊,如果想要在这新时代的环境下,继续走下去,唯一的选择就是进行企业化的管理,工厂化的运营,机器化的生产。这是大势所趋,咱们别的不说,你们就看看,这北京城的周边,都开了多少工厂,又有多少国外的公司开了进来。而今我们印象里那个古老的四九城,早已经开始逐渐转变成一个高楼林立的国际化大都市了。所以,我们也应该进行彻底的改革。”
“玉坤,你这种所谓的改革,恐怕是要砸我们的饭碗吧。”这时,其中一个工匠师傅不满的叫道。
“我不是那意意思?”沈玉坤看了看他,连忙说道。
“你是那意思,那你是什么?”那工匠师傅很生气的说,“我可是听说了,这种所谓的工厂化的管理,机器化生产,就是要用那些破铜烂铁来代替人进行生产。这么一来,我们不是都失业了。难道,这还不是砸我们的饭碗吗。你倒是改革成功了,可是,我们这些跟随铜赵记这么多年的老伙计们,是不是都要喝西北风了。”
“这……”沈玉坤一时间语塞了。他也没想到,这工匠师傅居然反应这么激烈。
沈玉坤赶紧看了一眼许明峰,连忙说,“其实,这也不是我一人的想法,明峰也是这么认为的。对不对,明峰。”
“我,我……”
“咳咳。玉坤,你说你的,为什么非要带上明峰呢。”这时,赵兴成咳了一声,故意打断了许明峰支吾着的话。
沈玉坤愣住了,一瞬间,他好像陷入了孤立无援的境地。而这时,诸多工匠师傅,也纷纷开始对他口诛笔伐,声讨他是不是收了那些黑心资本家的好处。
沈玉坤一脸委屈,可以说是百口莫辩。不过,他看着坐在旁边却一直不肯开口的许明峰,心里忽然多了几分怨恨来。
会议讨论到最后,其实也没讨论出什么结果。众人还是一直坚持,要按照的从前的方式,继续运营铜赵记。而这,仿佛也是赵兴成最终的目的。
会议散去后,沈玉坤气呼呼的朝外面走去。
许明峰见状,赶紧追了上去。“师兄,你等一下,我有话和你说。”
“许明峰,你少给我假惺惺的。现在,你还和我说什么呢?咱们之间,还有什么好说的呢?”沈玉坤扭头狠狠瞪了他一眼,无比气愤的叫道。
“师兄,我是有苦衷的。当时的情况,我自己都不能发言,更谈何支持你呢。”许明峰显得很无奈。
他甚至犹豫,是不是要将师父得了绝症的消息,告诉师兄呢。
沈玉坤的态度依然是非常的坚决,冷冷的扫了他一眼,非常不满的说,“许明峰,你不用给我解释。刚才的情况我是看到了,我不是傻子。我是真没想到啊,咱们师兄弟这么多年的感情,居然顶不上那些工匠师傅吧。不,还有师父的一句话。哼,我真是太傻了,竟然这么相信你。”
“不,师兄,我之所以不想顶撞师父,是有原因的。”许明峰迟疑了一下,皱着眉头。他心说,师兄,如果我今天帮了你。那么,师父的病情加重,我就是罪魁祸首了。
差一点,许明峰几乎就要说出来了。但是,到最后,他还是忍住了。他答应了赵兴成,要严守那秘密,而今她只能执行。
“许明峰,你什么都不用说了。我告诉你,我今天什么都看明白了。我他妈就像是个傻子一样,被你们所有人玩了。”沈玉坤气呼呼的说了一句,快步的就走远了。
许明峰叫了他几声,结果对方丝毫没有任何的回应。那一刻,他明白,他们师兄弟的感情算是破裂了。而这种破裂,想要重新恢复,却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。
许明峰回来的时候,在作坊门口碰见了赵岚。赵岚上前来,看了看他说,“明峰,玉坤哥你没追回来吗?”
许明峰点了点头,“没有,他这次肯定是真的生气了。”
赵岚摇摇头,似乎对于许明峰今天的所作所为也非常的不满。“明峰,说实话,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你今天要这么对待师兄呢。我记得,你可是个言出必行的人。你现在这种行为,分明就是将玉坤哥陷入了一种孤立无援的境地。说的不好听点,这叫背叛。要是换了谁,都会生气的。”
“岚岚,我……”许明峰欲言又止,无奈的说,“好了,我不想做任何的解释。也许有一天,你会明白的。”
撂下这么一句意味深长的话,许明峰扭身走了。
赵岚看着他的背影,心里颤动了一下。她忽然明白,刚才自己的话说的有些过了。
不过,她也没再去找许明峰,而是直接去了赵兴成的房间。
赵岚突然闯了进来,忽然就见赵兴成躺在床头,正拿着手帕擦拭着嘴角的血。
赵岚见状,大惊失色。她一个箭步冲了上来,慌忙抓着那手帕,失声叫道,“爸,你,你这是怎么了,怎么吐了这么多血。”
赵兴成忙不迭的说,“岚岚,你别紧张,我没事。”
“你还说没事呢,你都吐了这么多的血。爸,你,你是不是得了什么病。走,咱们去医院。”
“不,岚岚,不用去了。”赵兴成拒绝了赵岚,连忙说道。
“爸,你这病看起来很严重,为什么不去。难道,你已经看过了吗?”赵岚见状,更加的不安。
赵兴成眼见是遮掩不过去了,随即将病情告诉了她。紧接着,他抓着她的手,缓缓说,“岚岚,听爸的话,今天的事情你千万别生明峰的气。他之所以临阵倒戈,不替玉坤出面,是因为害怕我生气。”
“什,什么?”赵岚吃了一惊,“爸,你的意思是,明峰早就知道你的病情了。”
“是的,而且我还让他发誓不准对你们俩说。”赵兴成说到这里,也是长长的的叹了一口气,“说起来,也是难为这个孩子了。其实,夹在我和你们俩之间,他有苦难言,着实受了太多的委屈。”
“爸,我……”赵岚本来想告诉赵兴成,刚才还说了许明峰很多难听的话,可是话到嘴边,还是止住了。
赵兴成看了看她,语重心长的说,“岚岚,明峰是个好男人,是值得你托付终身的。爸的时日不多了,可是想到你以后的生活,心里就放心不下。但是,如果将你交给明峰,我是可以瞑目的。”
“爸,你别说了。”赵岚听到这里,呜呜的哭了起来。
“傻丫头,别哭了。让外面的工匠师傅看到,成什么体统呢。”赵兴成说着,轻轻责怪了一句她。
夜已经深了,赵岚不知道是怎么从父亲的房间里出来的。可是,她的脑海里,却是父亲那苍迈而疲惫的脸颊。想到这里,她就心如刀绞。
这时,她忽然看道工作间里还亮着灯。走过去一看,却是许明峰。就见他独自一个人在工作台前,仍然很认真的调配釉料。
他的眼睛通红,神形看起来非常憔悴。
难不成,他居然在这里忙到现在吗?
赵岚没有即刻进去,而是随后做了一碗阳春面,随即端进来了。
“明峰,你还没吃饭吧。快停了手里的活儿,来吃个饭。”赵岚在他旁边坐下,抓住了他的手。
许明峰抬眼看了看她,忙不迭的说,“岚岚,我不饿。”
“不行,你今天必须吃。”赵岚态度坚决,似乎用命令的口气叫道。
许明峰迟疑了一下,这才端着饭吃了起来。
赵岚看他吃的津津有味,也松了一口气。她犹豫了一下,方才说,“明峰,今天下午,我,我说的话有些重了。不,是我误会你了。”
“岚岚,你说什么呢。我都没放心上,你想什么呢?”许明峰看了她一眼,轻轻一笑说道。
赵岚摇摇头,脸色一沉说,“明峰,其实,其实我已经知道了实情了。你受太多委屈了,我和玉坤哥都欠你一个道歉。”
“什么,实情?”许明峰闻言,放下了碗,诧异的看着她。
赵岚点点头,注视着他说,“是的,我爸都给我说了。他,他已经没多少日子可活了。”
话说到这里,赵岚忽然呜呜的哭了起来。
许明峰见状,心里也一阵难受,轻轻将她揽入了怀中,柔声说,“好了,岚岚,你别难过了。师父的情况,我们也都无法改变。而眼下,我们唯一能做的,就是了却他最大的心愿。”
“他最大的心愿?”赵岚听到这里,吃了一惊,非常意外。
许明峰说,“师父而今最大的心愿,就是能够重现龙鳞光的工艺。如果我们能够做到,那么他一定会很欣慰的。”
赵岚这时忽然明白了什么,“所以,明峰,你现在就是在研究这个吗?”
许明峰没说话,只是笑了一声。
赵岚的心里忽然泛起了一股暖意来。她紧紧靠着许明峰,眨了眨眼睛,语气温柔的说,“明峰,我陪你一起干。”
许明峰应了一声,两人四目相对,互相交融。那一刻,似乎两颗心也迅速的紧紧贴在一起了。
这之后的一段时间里,铜赵记再次陷入了没有订单,整个作坊都空闲下来的窘境。
而在作坊外,那些建筑工地里响彻的机器隆隆声,似乎越来越近。
而只有许明峰他们清楚,这是因为有越来越多的作坊纷纷支撑不下去,将地都给卖出去了。
在此时,他们铜赵记,俨然已经成了附近最大的一个工艺作坊了。而这个显得颓败的手工艺作坊,却是和外面一片欣欣向荣的新时代建筑,形成了极其鲜明的对比。
每一晚,许明峰就会发现赵兴成独自拄着一根拐杖,步履蹒跚的站在门口,远眺着那繁荣的街景。他的神色里,却是一种难掩的伤惘。
在这一段时间里,赵兴成似乎更加的苍老了。随着病情的加重,他甚至走路都很费劲。可是,每一晚深夜,他依然雷打不动的来到那个房间里,对着那个龙凤呈祥盘发呆。
许明峰每次看到这种景象,心里就一阵阵的难过。
此时的铜赵记,已经显得萧条了不少了。因为这些工匠师傅们,到底还是要吃饭的。可是,铜赵记却始终发不下工资。不少人陆陆续续的离开了这里,选择开始新的生活。
尽管对他们而言,除了制作珐琅器,对别的行业一窍不通。可是,他们知道,在这个日渐变得繁荣,却又略显陌生的城市里,他们得要学会融入。
而此时的铜赵记,留下来的,也是那些依然对传统工艺眷恋不舍,充满深厚感情的老工匠。诸如安建民这种老工匠师傅,他依然坚守。在他看来,自己是属于活在那个古朴而厚重的四九城的人。对于如今这个新的大都市,他根本不习惯。
但是,在这一段时间里,沈玉坤却犹如失踪了一样。一直未曾出现在铜赵记,尽管许明峰他们去找了,却仍然是杳无音讯。
这天中午,许明峰和赵岚去外面给赵兴成买药回来,就见门口停着李明飞的奔驰车。
赵岚见状,脸色立刻变得非常难看。她小声嘀咕道,“这一对兄妹俩,真是阴魂不散,又来我们这里干什么?”
“进去看看吧。”许明峰也没多说什么,不过他仿佛也猜到了。
赵兴成的房间里,此时他正拄着拐杖,神色复杂的看着坐在对面的李明飞兄妹俩。
他一边咳嗽着,断断续续的说,“你们提的条件的确是非常优厚,看样子,我也是没有理由拒绝的。”
李明飞闻言,眼睛里闪烁着光芒,忙说,“赵把式,你早该这么想了。其实,你真该出去看看了。而今的北京,可不是八十年代那个古老的城市了。如今,它正变成一个国际化的商业大都市。所有的一切,都在进行商业化运营。现在,珐琅器的工厂如同雨后春笋一般,不知道开了有多少。大家现在都忙着赚钱,谁还有工夫去欣赏什么艺术。对他们而言,廉价而美观的商品,就是他们的需求。而这,才是当今社会的主流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