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是的，在他的眼里，其实我们这些珐琅器和那些机器生产的都是没什么区别的。对他而言，这都是商品。”许明峰应了一声，继续说道，“不过，这么做，就必然会对我们造成巨大的伤害。你也知道，眼下我们唯一的客户就是陈天诺。虽然我们和他签的是东南亚市场的独家代理权，可基本上我们作坊出产的所有珐琅器都要按照他所要求的进行生产。那么，长此以往，我们作坊就是去了传统手工艺所独有的优势——独创性，所有的工匠师傅都会按部就班的，和机器一样去不厌其烦的进行一样的流程。而我们作坊成什么了，那就是个人肉的工厂而已。时间长了，我想也没人会记得我们作坊本来是一家传承数百年的手工艺作坊。他们只记得，我们是个只会生产标准化珐琅器商品的工厂而已。而这，是我最不愿意看到的。当然，我师父在天有灵，他也不会答应的。”

姚玉兰听到这里，不免叹口气，微微摇摇头说，“峰哥，你考虑的倒是挺长远的 。可是，我们如果不签订的话，那我们很会又要饿肚子了。而且，这个机会千载难逢。我们会有出国扬名立万的机会的。”

姚玉兰说到这里，眼眸之中闪烁着兴奋的目光。

而许明峰注意到这些，他却忽然有一种陌生的感觉。眼前的姚玉兰，仿佛变得他不敢认识了。

“玉兰，你的最重要目的，难道就是为了靠这个出名吗？”

“不然呢？”姚玉兰有些困惑的看了看许明峰，说，“峰哥，我们这么辛苦的努力做这些珐琅器，探索那些失传的工艺，我们究竟是为了什么。你不要告诉我你真的就是为了所谓的什么传承。在我看来，这都不现实的。”

“不现实？”听到这里，许明峰的心头，忽然凉了大半截。他怎么都没想到，这个曾经他以为多么纯真的姑娘，居然会有这么功利的心态。那一刻，他心里一阵阵的翻卷着。“玉兰，如果我告诉你，我就是这么想的呢？”

“峰哥，你，你醒醒吧？”姚玉兰有些诧异，上前紧紧抓着他的胳膊，有些激动的叫道，“你能不能不要这样了。现在是什么社会，你不能这么不现实。”

“哼，不现实。好啊，玉兰，那你倒是给我说说，究竟什么才是现实呢？”许明峰看了她一眼，淡淡的说道。

姚玉兰说，“峰哥，眼下我们就要靠着这珐琅器，扬名立万，成为名扬四海的世界顶级工艺品大师。到时候，我们随便参加个电视节目，随便一场演讲，那收入，就足以让我们吃喝一辈子。到那时候，我们再也不用像现在这么的辛苦了。”

听到这里，许明峰的心里有一种压抑。他缓缓打开了姚玉兰的手，“玉兰，所以，按照你的说法，你这么辛苦的钻研珐琅器的工艺，其实根本不是为了什么传承。而你所谓的对这个爱好，无非就是想要帮你扬名立万的阶梯而已。那么，你之前给我说的，你要将失传的那些工艺寻找到，努力传承下来，都是一句空话了。”

“峰哥，我，我……”姚玉兰这时有些支吾了，一时间答不上来话。

“我明白了，你出去吧。”许明峰缓缓转过身，直接背着她，似乎根本不愿意看她一眼。

“峰哥，我……”姚玉兰看到许明峰背过身子的一刹那，心里忽然也莫名的有些不安。

“我要你出去，听到没有。”忽然，许明峰大声咆哮起来，让姚玉兰吓了一跳。

自从认识许明峰到现在，这还是头一次见他居然发了这么大的火。虽然没有看到他的正面，可是那声音却非常的高，几乎震慑的房顶都嗡嗡作响。

姚玉兰那一刻显得非常的惶恐不安，脸上一片苍白。她大气都不敢出一下，甚至不知道自己如何转过身，然后离开的。

从工作间里出来，姚玉兰一肚子的委屈，捂着脸，坐在墙角，呜呜的痛哭起来了。

安建民等几个工匠刚才也听到了争吵，这时见姚玉兰出来，他赶紧过来了。

“小姚，你们俩好端端的，怎么突然吵起来了？”安建民关切的抚着姚玉兰的肩膀，轻轻问道。

姚玉兰抬起 泪眼婆娑的脸颊，看了看安建民说，“安师傅，我，我不知道究竟哪里做错了，峰哥他突然冲我发那么大的火？”

安建民看着姚玉兰伤心的模样，心里也是非常不好受。事实上，这么长时间，他一直都将这丫头当成自己的女儿了。

“小姚，刚才你们俩的谈话，我也听到了一些。其实，这件事情也怪不得小峰了。当然，也不能怪你。小峰当年深受我们的赵把式影响，他一直将发扬传统，将我们这传统的珐琅器工艺传承下去当成自己的己任。这么多年，他不辞辛苦，为的就是这个最终的目的。”

“呜呜，安师傅，可是峰哥他根本改变不了什么。现在这个社会，有多少人还会关注这些东西呢。你们都是过来人，最清楚了。如今的老北京传统手工艺，有多少还存在的。别说传承了，又有多少年轻人愿意去承接这样的衣钵，去和他一样默默无闻做着这种事情恩？”

“你说的没错，但是小峰就是这样的人。”安建民说着叹了一口气，目光落在了那工作间门口，微微皱了一下眉头说，“而且，我深信不疑。我们铜赵记的珐琅器工艺，在小峰手里一定可以得到传承，并且发扬光大。”

“安师父，你……”姚玉兰有些吃惊的看了看安建民，她没想到，不仅许明峰是这么一个执迷不悟，钻牛角尖的人。就连安建民竟然也是这样的人。

“好了，你也别多想了。这样，我去找他谈一谈。”安建民宽慰了她一句，随即就走了。

晚上，姚玉兰正要去睡觉，忽然外面传来敲门声。

她打开一看，却是许明峰站在门口。

她有些意外，看了看他，连忙将他让进来。

许明峰涨红着脸，有些不自然的看了看她说，“那个，玉兰，我，我来，就是想给你说一声对不起。今天，今天是我的态度不好，我给你道歉。”

姚玉兰听到这里，脸上露出了一抹笑意来。她连忙上前抓着许明峰的手，柔声说，“峰哥，该说对不起的是我。其实，我今天说话的方式也有问题。”

许明峰应了一声，说，“玉兰，人各有志，我不应该这么强求你的。这么说起来，我也是太过自私了。”

“峰哥，对不起，是我没照顾到你的感受。”姚玉兰说。

许明峰迟疑了一下，才缓缓搂住了她。

这时候，许明峰心里也是无限的感慨……

恍惚之中，许明峰感觉自己似乎充满无尽的力量。他在自己所执着的珐琅器工艺传承上，一直努力着。

清早，许明峰从床铺上刚要起来，姚玉兰上前，温柔的说，“峰哥，你要去哪里，我和你一起去。”

许明峰看了她一眼，随手在她脸上掐了一下，说，“玉兰，我得去工作了。你看，太阳都升的老高了。”

“管他呢，咱们再睡一会儿，大不了今天休息一天。”姚玉兰无限柔情，轻轻将身子靠在他后背上。

许明峰苦笑一声，“玉兰，还有那么多的事情要做，怎么能去休息。而且，我昨晚突然想到，如何利用硬透明珐琅工艺的游戏诶改良措施。也许，这个实验如果成功，我就可以找到龙鳞光工艺了。”

“什，什么，峰哥。昨晚那个时候，你居然还想这种事情？”姚玉兰闻言，有些哭笑不得。

许明峰不自然的挠了挠头，“那个，玉兰，我，我先起来了。”许明峰嘿嘿一笑，赶紧起身。

看着许明峰离开的身影，姚玉兰坐在床铺上，却神情复杂。

事实上，她也很清楚。虽然现在和许明峰表面上相安无事。可是，两个人至此也清楚彼此的心思了。而且，姚玉兰到现在也无法认同许明峰。在她看来，这么辛苦的为珐琅器辛苦的做出的努力，就应该得到功成名就，扬名立万的回报。

不过，姚玉兰也想明白了现在不急于一时。在许明峰身边，事实上她也得到了很大的成长，自己所追寻的那个硬透明珐琅工艺虽然现在还没找到，可是在珐琅器工艺的整体水平上，却是突飞猛进。

姚玉兰也打算好了，她要继续学习。一方面努力去寻找失传的硬透明珐琅工艺，同时也协助许明峰寻找到铜赵记失传的龙鳞光工艺。到时候，她一定可以说服许明峰听从自己的建议，改变成为她所冀望的工艺大师。

不过，理想总是很丰满，但现实却是非常骨感的。

姚玉兰断然没想到，她和许明峰之间很快就要彻底分道扬镳了。

那天晚上，忙活了一天，许明峰和姚玉兰打算出去吃饭。

两人刚来到门口，却见一辆黑色的宝马轿车停在了作坊门口。

即便是在九十年代末期，可是对于一个普通的北京人而言，能开上奔驰的人，也绝对不是一般人。

姚玉兰忍不住好奇的打量着这奔驰，眼睛里闪烁着光芒。

这时，车门打开，却见沈玉坤从里面钻了出来。

虽然同在一个城市，许明峰和这个师兄却也是鲜有机会见面。上次见面后，许明峰都不知道有多久没见过这个师兄了。

甚至，他几乎都忘记了自己还有这么一个师兄。

沈玉坤西装革履，头发梳理的油光发亮。他下车后，就掏出一根中华烟，点上抽了一口。看了看许明峰说，“明峰，你要出去吗？”

姚玉兰对沈玉坤并没什么好印象，她淡淡的说，“这不是沈老板吗，真是稀客啊。你这么尊贵的人，怎么屈尊跑我们这种小地方来了？”

沈玉坤淡淡一笑，看了一眼姚玉兰说，“姚小姐，我明白明峰为什么喜欢你了。你伶牙俐齿的，说话直来直去。这一点，倒是和我那师妹挺像的。”

许明峰轻咳了一声，看了看他说，“师兄，你找我有什么事情？”

沈玉坤看了看他，笑着说，“明峰，上次一别，我们算起来有一年多都不止没见了吧。其实，我今天来找你，是想和你谈谈的。”

“哼，沈老板，你是真心来和峰哥谈的吗。我看，你也用不着说的那么亲密。上次的事情，让我们明白，你和峰哥其实就是陌生人一样。如果不是有事情，一辈子不见我看你也不会想他的吧。”

“哈哈，姚小姐，我真是越来越喜欢你了，你和岚岚太像了。”沈玉坤闻言，却也是一点都不生气，反而说了一句调侃的话语。

不过，姚玉兰却明显很生气。

她刚想说什么，但是却被许明峰给拦住了。许明峰看了沈玉坤一眼，缓缓说，“师兄，你有什么事情，就说吧。”

沈玉坤没有立刻去说，而是将旁边的车门给拉开了，然后做了一个请的姿势，“明峰，走吧，我已经订好了餐厅，咱们边吃边聊吧。”

许明峰有些迟疑，他本来想拒绝的。可是，姚玉兰却拉着他的手就往里面进。“峰哥，走吧。既然沈老板请客，那我们不能不给面子。”

许明峰没有办法，只能硬着头皮进去了。

十几分钟后，三人来到了一个高档的西餐厅。

不过，这个西餐厅，却让许明峰心生无尽的感慨。因为，这个西餐厅，曾经就是京铜记所在的地方。

站在西餐厅门口，许明峰长久伫立，心里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。

恍惚之间，他似乎又看到了赵兴成和梁博达站在门口。

这时，沈玉坤看了他一眼，有些好奇的问道，“明峰，你发什么呆呢，进去吧？”

许明峰回过神来，深吸了一口气，看了看他说，“师兄，你知道这个餐厅曾经是什么地方吗？”

“知道，这不就是京铜记作坊吗？”沈玉坤淡淡的说道。

许明峰闻言，轻哼了一声说，“师兄，看样子，你是什么都知道啊。”

沈玉坤说，“明峰，实不相瞒。当初，还是我一手撮合，梁把式才能将这作坊给卖出去的。而且，这个餐厅，也有我参股。”

“什么？”听到这里，许明峰异常的恼怒。他恨恨的看着这个早就不认识的师兄，有些诧异的说，“师兄，你，你怎么可以这么做？”

沈玉坤倒是很坦然，耸耸肩，不以为然的说，“这有什么问题吗？明峰，你要想清楚了，他这京铜记本来就经营不下去了，我这么做也是帮他的。而且，你也看到了，如今这社会，又有几个人还在坚持做传统的手工艺呢？”

“师兄，看样子我们两个是永远不可能走到同一条路上来了。”许明峰神色复杂的看了他一眼，自顾自的朝餐厅里走去了。

看着他的背影，沈玉坤颇为无奈的摇摇头，叹口气说，“唉，明峰，你现在真是和师父越来越像了，都是这么执迷不悟。”

沈玉坤带着两人来到早就定好的位置，相继坐下了，他随即让服务员上菜。

很快，满满一桌子丰盛的饭菜。姚玉兰打量了一番，转头看了一眼沈玉坤，“沈老板，你今天居然点了这么多菜，看样子是大出血了。”

沈玉坤笑了一笑，然后拿着一副刀叉，颇为得意的说，“明峰，看到没，这里的餐具，都是我们公司出产的。瞧见没有，这就是工业化带来的福利。否则的话，现在恐怕也没人知道景泰蓝了。”

许明峰瞥了一眼，淡淡的说，“师兄，你请我来，不会就为了炫耀你这些成果的吧？”

“不，明峰。事实上，我这次邀请你过来，是想和你谈一笔合作。”沈玉坤说着，亲自给许明峰倒了一杯红酒，非常恭敬的说道。

“是吗，师兄，难得你能来找我合作，真是稀奇。我记得，你可是不止一次的公开诋毁我所坚持的东西。”许明峰倒也不客气，端着酒喝了一口。

“明峰，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，你该不会这么记仇吧。”沈玉坤闻言，慌忙说道。

“不，我不记仇。师兄，你想和我谈什么合作，就直说吧。”许明峰发现，自己这个师兄不仅看起来越来越陌生。甚至，也越来越像陈天诺一样，浑身上下充满了铜臭味。举手投足之间，似乎都只有唯利是图的意味。

这让他伤心，可是，却让他无奈。

沈玉坤自己倒了一杯酒，然后一股脑的喝了。随即，他缓缓说，“明峰，是这样的。我听说陈天诺最近找你们谈合作了，似乎是想要你们的非独家代理权，对不对？”

姚玉兰看了他一眼，酸溜溜的说，“啧啧，沈老板，真是没想到啊，你这消息还挺灵通啊。原来，你一直都在关注着我们呢？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