床梁下方悬挂的青色灵玉倒映着那双抬起的眼。
上一刻在殿外流星般赶来,如银枪一样锋锐意气的少年,此刻执着染血长剑,双眸猩红。虽仍是那张颠倒众生的脸,却已经状若修罗鬼刹,好似完全变了个人般的机械而森冷。
在震惊众人的寂静之中,“他”轻轻踢开了那颗染血的头颅,就像踢开一颗石头。
直到那骨碌碌的声音再次停在某个弟子脚边,一声尖叫才终于迟来的响起,随后是床上老者愤怒地咆哮:“逆徒!你这是在干什么?!”
沈浮光能感觉到“他”的视线在循着声音找人,而当这束目光终于定在老者身上时,那种锁定猎物般嗜血而残忍的感觉,几乎让沈浮光头皮发麻。
“我也想问,”少年梦呓般的声音响了起来,“你们对师兄做了什么。”
他脚步向前,每一步都有人惊恐地退开让道,同时还有无数嘈杂的声音响起来。
“我们能做什么?是大师兄自己勾引岛主不成还要痛下杀手,这才被柳前辈杀了的!他是活该!”
“是啊!岛主对大师兄那么好,什么好东西都往药园子里送,他居然还想杀岛主!简直就是狼子野心!”
“狼心狗肺!他死了都是活该!”
“你也和大师兄一样是养不熟的白眼狼!”
“你敢为了大师兄当众杀人,怕不是也早就上了大师兄的床!”
……
在一声一声充满恶意的唾骂中,真相终于一点一点浮现出来。
原来……所有人都知道。
早在更早的时候,在他第一次听到那些闲言碎语的时候,所有人就都已经心照不宣了,所以他们才会在闲聊对视间露出那样的笑容,才会在他出现后露出惊恐的表情。
脑海里天旋地转,雾气重新裹挟而来,涂抹了那些喋喋不休的嘴巴和或鄙夷或害怕的脸。
抽剑的声音缓慢而机械,直到锵的一声,长剑完全出鞘之时,老者爆发出一声怒吼:“给我制住他!”
然而没有任何人来得及动作,剑光在空间里划出一道寒冷明亮的巨大圆弧,一线血迹弧喷泉般喷射开来,挡在少年前方的一圈头颅齐齐起飞,泼墨般的血浓稠地染红了这片茫茫的雾气。
透过少年的身体,沈浮光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剑刃平齐划过人体脖颈的手感。
他已经完全麻木了,少年似乎也是如此。
在这之后,记忆重新变得模糊起来,沈浮光只能看见越来越浓的猩红,听见越来越混乱的嘈杂之声。
直到那颗白发苍苍的头颅也被少年斩下,整座大殿已经没有了半点声音,唯独血液还在从每一具尸体中汩汩流淌,地面、墙壁、床帐、摆件……无处不在的猩红将这座高洁明净的白玉宫染得肮脏无比。
在最后一个人也死在手上后,少年立在殿中茫然四顾,直至视线再次触及大师兄的尸体,“他”才猛然清醒,松开了长剑,跌跌撞撞地走了过去,然而在抵达之前,发现岛主魂灯已灭的长老们已经纷纷赶到了,见如此地狱般的场景,当即便断了他的手脚,将他抓了起来。
没有人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。
没有人询问那唯一一具没有断头,而是被一剑穿心,浑身狼藉的尸体是谁。
“他”被当做发疯的弟子押向了水牢,临走前“他”看见师兄的尸体被人粗暴的拖行,那双总是侍弄药草的手在满是血迹的地面擦得斑驳无比,那张总是带着笑意的脸上也脏乱不堪,不能入眼。
他被拖出门去,在门槛上剧烈的撞了一下,随后那破败不堪的衣角便就此消失在了“他”的视线里。
自第一次在海边被捡起之后,这是他们师兄弟相见的最后一面。
此后为了能将“他”投入溟渊,浮玉岛长老以阵法征求彼时仙盟盟主也就是赤水境境主的同意,最后却在听说了始末后,被要求带人去到赤水,到了赤水后,仙盟盟主见了“他”一面,最后却是一声长叹,否认把人投入溟渊的做法。
“无论有多罪大恶极,他都是个人类,溟渊是属于魔族的坚牢,而他……就关在幽狱里自生自灭罢,反正以他现在的身体,只怕连一夜都撑不过去。”
·
沈浮光见到了三百年前的幽狱,和如今没有任何差别。
他还见到了那颗能让“他”在幽狱里也自由修炼的白色石头。
正如当时的赤水境境主所说,以“他”当时断手断脚身受重伤的身体,他是撑不过第一夜的。
然而就在瘴气的包围中,在他即将死去的时刻,沈浮光亲身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从胸膛深处一点一点浮了上来,带着冰凉的触感,从“他”的血肉骨骼中抽离,最终腾空而起,照亮了幽深的地底。
“他”睁开眼睛,看见那块白色的石头,在黑暗中散发着明亮而灵动的光芒,驱使着他坐起来,将之一把抓在手里。
·
“他”开始用那块石头上微弱却源源不绝的灵气进行修炼,以抵御混沌之气与毒瘴的侵袭。
日复一日,直到墙上的正字刚划到第五个,这座漆黑剧毒的监牢突然产生了变化。
墙壁像心脏一样跳动起来的时候,浓稠沼泽里悄无声息生出了影子般的藤蔓,正在熟睡的少年毫无察觉地被拽入其中,然后剧痛袭来。
随着少年一起昏昏欲睡的沈浮光发出了歇斯底里的惨叫,即便他知道自己根本发不出声音。
那是比被火烧被鞭打更加暴烈的痛处,仿佛被野兽的獠牙硬生生撕扯着血肉一般,一片腐臭漆黑的包裹中,那种剧痛不断吞噬着“他”的肉体,直到那一身血肉都被硬生生的腐蚀干净 ,惨白的骨骼自其中水落石出。
沈浮光头昏脑涨,如果能自行控制身体,他必要忍不住咬舌自尽。
可“他”没有,“他”始终痛苦而清醒地活着,也没有任何想去死的倾向。
“他”被沼泽吐出来,白色石头在他掌心里发光,方才腐烂消失在黑水中的肉,重新一寸寸长了回来。
又是一阵漫长无比的折磨,和刚才在沼泽中相比,叫人分不清哪个更痛。
当双眼重新回到脸上的时候,“他”看见的是漆黑滴水的石壁,还有看不到尽头的,仿佛永无止尽的黑色未来。